五进五出的宅邸,这是李奉嵩第三次摔了碗,“啪”地炸开一片瓷片迸射的脆响,声声荡在府里。
“咳咳……”李奉嵩看着扬洒一地的黑汤药和雪白的瓷粉,两相对比只觉得刺眼,“收拾了。”
“殿下!太医说过这要一顿都少不得,可别因为生气误了身子……”嬷嬷还保持着端碗的姿势,双手分不清是迫于李奉嵩威压下还是怕李奉嵩气急犯病而微微打颤。
“本王的计划本万无一失,如何就能让贺彧捡了大便宜!”本来外头的风言风语足够贺彧喝一壶,就算不丢官职也能让言官在李奉泊面前狠参他一本!李奉泊在朝上一句将功抵过就轻轻揭过……倒显得其他人太过苛刻!
嬷嬷在李奉嵩身后战战兢兢开口,“三殿下,可否听老奴一言。老奴以为,就算那尚书的确从中钻了空子,但至少于御前遗恶,帝心待他也不似从前,其他人更不必说……只是明面上不说而已。”
李奉嵩微微点头,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心急,“过段时日各地的刺史和郡守要来京中述职,也是时候关心下赵登深了……不过他跟元疏尘一样,忘本啊……离了本王眼皮子底下便不知道姓甚名谁了……”李奉嵩表情阴毒,苍白的面色衬得神情更加瘆人。
“那三殿下要请赵刺史来府中坐坐吗?”
“不用,”李奉嵩马上否决,“他愿意跟着元疏尘就跟,后果如何都不在我……”
“好……那老奴再去给殿下煎一碗药……”
李奉嵩没再抗拒,镜中映出自己瘦得有些陌生消沉的脸,摆摆手让嬷嬷下去。
没多少时间了,他得快点……
昌乐照常和长生再贺彧的寝屋顶上晒太阳打哈哈,不过今日的昌乐神情格外凝重,长生侧过头问道:“怎么,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愁眉不展的?”
昌乐猛地捏住长生胳膊,把长生吓得一哆嗦,“不对……不对……你觉不觉得公子这几日不对劲?”
长生在脑中过了一遍这几日贺彧起居吃食行为,都与往常一样,“没啊。你想多了吧……”
“不可能!”昌乐“嗖——”一声坐起,把长生一并扯起来,“公子这几日心情格外好……你不觉得奇怪吗?”
“哎呦,”长生被扯得膀子疼,“这有何奇怪的,公子总不能一直因为王爷说的那些话整天郁郁寡欢的……”
“不对不对。我觉得公子,”昌乐把长生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在长生耳边耳语,“我觉得公子八成是在陛下面前请到和离书了。”长生退开身子,入眼便是昌乐一脸胸有成竹,故作高深的神情。
“怎可能!这婚是陛下赐的,怎会给公子再赐和离书!你傻了?”
“啊——”昌乐拖长音,浑身难受,“那你说公子乐什么?!”
“公子私事你我岂能管!?整天想那些没用的,当心公子再让你抄书。”
“抄书?昌乐又想抄书了?”
闻言二人立马翻身下屋顶,利落地在贺彧面前站定,“公子,你回来了。”
“嗯……密谋什么呢?我听听?”
长生打哈哈,“哈哈,没什么。公子怎么今日回来得早?”
贺彧歪头看长生,笑眯眯道:“这么紧张?偷偷议论我呢?公务处理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贺彧在进门前猛地回身指着二人,眯着眼道:“你们两个,有、鬼……”
“哦,还有,明日去青柳阡,预先备好……”
“遵命!”
每年八月初十贺彧都要去青柳阡,十多年雷打不动的规矩。
青柳阡是个墓园,他母亲葬在那,不远处靠着一条溪,清幽安静。薄雾浮在墓园上方,青灰色的石碑被笼得影影绰绰,小径旁钻出几丛不知名的小花,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柳树枝桠间漏下细碎的光斑,落在一尘不染的石碑上。远处鸟雀两声啼叫,反倒衬得周遭更静了。微凉的风掠过黄土,捎来湿润的草木香,偶有柳叶垂落在碑上,被贺彧轻轻捻起,落叶归根。
贺彧生在春日,却选在秋日来看望她。八月初的时节,生与死在青柳阡有着某种默契,寄托着生人的思,留存着离人的念。贺彧直接轻轻划过碑上的名字——唐与霜。
“娘,我成亲了……虽然这亲成得不算漂亮好歹人挺漂亮,”贺彧顿了顿,似在犹豫,半晌轻轻开口,“与孩儿成亲的是谢行瑾,前朝戚大将军戚烽的独子,娘应该知道……等、等明年罢……若不出意外,孩儿会带着他来看看娘……”
风轻轻撩过贺彧发丝,一片柳叶静静卡在贺彧发间,贺彧跪在碑前,语气带着似孩童般的委屈与不解,“娘……你还恨我,为何不来梦里看看我?”
贺彧俯身,脸颊贴在冰凉的碑上,阖着眸子呼吸安然,仿佛倚靠在唐与霜怀中,倚靠在从生来未感受的温热……
好半晌,贺彧踉跄起身,虚虚扶着被他捂热的碑,轻声,“娘,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长生二人在路尽头等他,“回府……”
“公子,你头上,”长生在自己脑袋上大概比划了一下,“有片叶子。”
不知何时飘到他发间,绿得像涂了一层薄釉,深沉浓郁。像刻意来寻他……
贺彧仰靠在马车上,盯它盯得出神,喃喃道:“娘……”
从出生起,贺彧从未见过唐与霜。听闻唐与霜生完他后没一会儿就去了,他对唐与霜的印象全从他爹和大哥还有儿时的邻里口中得知。贺彧外祖几代从商,唐与霜更是自小在唐家没受过苦,偏偏在当年遇见贺擎,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在当时甚至还没有一官半职……
陪一个书生走到朝堂之上的重臣要舍掉多少东西贺彧不知道,只知爹娘成亲时的场面极其寒酸,外祖那边的人没给过贺擎一个好脸色,母家的十里红妆从街头铺到街尾,聘礼才堪堪看得过去。
等贺彧长大点,有些话只能从外人口中得知。知晓爹娘如何相爱,如何般配……也常常看他爹夜里对着一把发钗发呆,只记得那发钗被擦得极净,在烛火下映出华光。所以贺彧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身边也并无范本任他钻研。
他的出生从来不是喜事,他自小便带着愧疚,明明他也没得选……在无数夜深人静中他都恨着自己,为何他生来带的就是苦痛,宁愿唐与霜从未生下他!
“公子,到了。”马车停稳,长生掀帘请贺彧下车。
贺彧回过神,手中的柳叶不知何时被他揉成一团,手指间沾上草香,“嗯……”贺彧径直回了府,满目愁容。
“公子这是怎么了?”
昌乐解下绳子,“公子每次从青柳阡回来都这样啊……忘了?”
长生皱眉,反驳道:“不……公子这次过于沉默了……”长生与昌乐一同牵马进府,想了想还是问出口,“公子小时候到底发生过何时?”
“小时候……”昌乐敛眸,贺彧儿时的事他从不愿提起,“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小孩们打打闹闹……闹得不愉快罢了。”
“仅仅如此?”
昌乐点头,随即又摇头,“嗯……小孩嘛,听风就是雨,”昌乐想想还是说了点,“不知哪家的小孩说公子一出生就克死了夫人,闹得街坊里的小孩都厌极了公子,昨日还玩得好好的一帮人第二日便合起伙来打公子一个。也巧……当时大少爷没比公子大多少,在家里也是不待见公子,闹得公子家里家外不讨好,可怜兮兮地躲着不让人发现。”
昌乐回忆起那天,“我遇见公子那天,好冷……一个家境不错的小少爷被人欺负得吃不饱穿不暖,他扒开草垛想躲,但我还在里头,以为他要来打我便先下手给了他一拳……他连哭都忘了哭,还往我手里塞了一串糖葫芦硬逼着我吃。”
长生听着,心被狠狠掐了一把,“好吃吗?”
“好吃?!”昌乐笑出声,“好吃什么?一串糖葫芦被冻成了个冰蛋子,上头还不知道从哪里沾了土,放在嘴里都是受罪!”
但贺彧的眸子太亮了,亮得他说不出难吃,只能扯出一个假笑说甜。
“后来……后来我就在那条街上护着他,至少在外头没人能欺负他……”
长生想了很多但都没问出口,只闷声道:“为何公子从未说过?”
“嗯?有何可说的……公子从未想过要受任何人的同情或是怜悯。公子于我有恩,从那之后我就跟着他了……”
“……”
昌乐捅了长生一肘子,告诫他,“我今日与你说这话别传到公子耳朵里,知道这事儿的没几个……”
一串糖葫芦,十六年,两个人都单纯……
“启禀皇上!平王殿下前日已至伊州,平定小乱者三,处置外谋十余人。此乃密报!”奏事官双手呈上密报,喜顺交与李奉泊面前。
李奉泊细细看过,神情未变。贺彧不着痕迹地抬眸瞄着李奉泊,似要看出点别的何种表情。
“哈哈,”李奉泊朗声笑了,“大夏有谢将军之能臣,乃社稷之福也!传令下去,待谢将军凯旋还朝,朕必重赏!”
贺彧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次的军报只是个开始,之后的走向会怎样贺彧不得而知,但如今看来只要伊州小乱未彻底剿清,大夏尚未有人能取代谢行瑾,事态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启禀圣上,臣还有一事启奏!”贺彧行至大殿中央,提起官员回京述职之事,“魏州、益州、宣州和荆州的刺史及郡守不日便要来京中述职。愿陛下严察百官,惠泽苍生,固大夏之基。”
“朕记得先前此地多扰,近来可好点了?”
“自然。此次要求他们回京述职也想让陛下放心!”
“嗯,朕知晓。无事众爱卿们便退朝罢……”
“臣等谨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勤政殿除李奉泊和喜顺外再无一人,李奉泊眸色晦暗,“喜顺,军中有无消息传来?”
喜顺额角抽了抽,每日都要编点废话安李奉泊的心,“启禀陛下,军中消息说那谢行瑾自打到了伊州便一刻不停地带兵平乱,除开民间的小械斗不归谢行瑾管……别的到没了……”
“他倒真莽上劲了……”李奉泊若有所思,思来思去决定先不思谢行瑾,“太后近来如何?”
喜顺暗喜,终于不扯谢行瑾了,“太后身子都由太医好生调养着……昨日还派人来找过陛下,想让陛下去看看她呐!”
说起这个就犯愁,他娘拉着他说不了几句就扯到选秀纳妃之事,李奉泊整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哪来的功夫再去娶个人回来放在后宫里。
“欸——罢了,去看看也好……”
太后一听李奉泊要来的消息,便早早地站在慈宁宫门口等。待李奉泊刚踏进门太后便屏退众人,拉过李奉泊嘘寒问暖,“皇儿瘦了,怎么在前朝也不当心身子……”
“外头风凉,母后出来做甚。”李奉泊拉着太后进了屋,吩咐下人上好茶。
自打李奉泊登基这几年,太后了了一直以来的念想,后宫无人再与李奉泊争那一席之地,自己掌管着偌大无人的后宫也觉空虚。
“前朝的是哀家管不着,也就惦记着你别让自己累极了……”太后不爱打扮,一身素雅衣衫却衬得雍容华贵,眉头微蹙着看着李奉泊,“近些日子头疾可有再犯?”
李奉泊摇头,“多谢母后挂心,好多了。喜顺——”李奉泊唤来喜顺,拿过匣子递给太后,“眼下一日冷过一日,母后别受了风寒……”
匣子里是一颗成色极好的人参,太后笑着收下,一脸欣慰地拍了拍李奉泊的手。
李奉泊想着寒暄得差不多了,他母后就要开始步入正题了。
果然……
太后轻轻叹气,蹙眉满目愁容地看着李奉泊,说起自己的伤心事,“你不常来看哀家,哀家觉得这后宫是又大又空,整日想找个说话的都没有……若是有朝一日后宫能来个新人,陪哀家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李奉泊轻抚着自家母后的手,安慰她,“儿臣前朝事务繁重,实在难能抽出时间思量此事。立后择妃都是大事,儿臣不想草草定了……”
闻言太后一脸了然,眸底透出喜色,“这你不用管,有哀家在,”太后轻拍着李奉泊的手背,道:“母后都给你物色好了,纪大人家的二小姐、辛大人家的大小姐……哎呦慢慢来,皇儿可是有心思选秀女了?”
李奉泊却摇头,“母后,这不是哪家小姐的事……儿臣知晓母后着急儿臣的终身大事,但母后可问过姑娘的意愿?”
太后闻言猛地甩开李奉泊的手,仿佛在看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这是哪来的道理?”这一番话太后听了只觉荒唐,“皇家何时需要考虑他人意愿了!?只要入了这后宫,不管是谁,那都是一辈子的福气!”
李奉泊不解,这又是哪来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