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浔低下头盯着某处虚空，思量片刻，问：“你要我来做什么？”
“很简单，你的职位叫好运安全员，跟客户一同进入好运世界，扮演其中的某个NPC。因为我们目前技术有限，而且客户的自由意识我们也无法控制，所以有时难免会出现一些意外，你的工作就是负责处理这些意外，让好运世界按照预设的剧本发展。”
“就这么简单？”
梁建宁看向顾浔，随即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就这么简单。”
“我有什么好处？”
“完成一笔订单，你就能延长三个月的寿命。”
顾浔冷笑一声：“哪有这么扯的事？”
“你都跟着我进来了，还不肯相信吗？”
“我怎么相信你？”
梁建宁盯着LED屏，右手指一滑返回主界面，说：“试试不就知道了，反正你也要死了，与亡命之徒也没什么区别。”
顾浔看着这台巨型“休眠仓”沉思，突然一阵腹部疼痛从下至上传来，充斥着他所有的痛觉神经，仿佛在为他的生命预警。
他捂住腹部，一只手扶住显示屏的边缘，一层薄薄的冷汗很快浮上皮肤表面。
“去那边坐一会儿吧，你可以考虑一下。”梁建宁说着扶住顾浔的肩膀，坐到了身后的沙发上。
艰难靠在沙发背上，顾浔半睁着眼，余光中看到林序南正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拨弄着手机屏幕。
坐下来后疼痛缓解了一些，顾浔的大脑终于有了空间来思考。
“这儿的人，难道都是濒临死亡被你抓来的？”顾浔问道。
“大部分人是。”
“他也是？”顾浔头往林序南的方向偏了偏。
梁建宁摇摇头：“他不是，他是自愿来的。”
“有什么好处？”顾浔又问。
梁建宁正要回答，却被林序南站起身打断，他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浔，说：“当着别人面议论别人，你有教养吗？”
“我就随便问问。”顾浔一边解释一边捂住腹部倒吸凉气，说话声音都有气无力。
许是看着顾浔这副样子有些同情，林序南只是上下扫视了他一眼，随即就离开了。
顾浔将整个上半身完全躺倒在沙发上，梁建宁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你没有其他选择了，试试吧。”梁建宁说。
顾浔喝完热水，闭上了眼。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疼痛模糊了清醒的边界，迷迷糊糊中，顾浔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尽了，整层楼空无一人，他缓缓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了筋骨。
“睡醒了？”
顾浔循声望去，林序南正朝他走过来。
“赶紧走吧，我要关灯睡觉了，梁哥让你想好了给他打电话。”林序南的语气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睡这里？”顾浔问道。
林序南冷笑一声：“你还挺会找重点。快走。”
他最后两个字的语气十分坚决，好像下一秒就要上手拿人了。
顾浔无奈只好点点头，快步走到电梯口。
走到楼下，他回头向上看，好运世界大楼所有的灯都灭了，再眺望城市方向，无数高楼大厦依旧灯火通明，照亮了整个夜空。
顾浔忍不住笑了起来。
要是以后逃不过996，其实在这儿工作也不错。
笑到一半他突然僵住了，因为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轻松惬意地笑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这感觉似曾相识，仔细想想，大概是好久之前了。
顾浔继续笑起来，不过笑容里夹杂了些自嘲。
他的生活总是如此，上一秒欢声笑语，下一秒就会迎来沉重打击，反复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
只是这次的打击，来得实在重了一些，以生命为代价，轻飘飘地将他的这二十余年如灰尘般扬起，归于虚无。
好在他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于世界如此，于他自己也是如此。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顾浔也不知道。
面前的墙壁在夜色中几乎变得隐形，他迈步跨越了过去。
一回头，墙壁已经恢复原样，好运设计大楼随即消失，他又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了。
根据来时的记忆，顾浔七拐八弯走出了巷子，走入了车水马龙的城市公路。
公交驶入站台，他搭上公交，坐到最后一排靠窗处。
窗户玻璃上布满水汽，模糊了窗外的街景，顾浔靠着窗，突然感觉有些闷，于是打开窗户，寒冷的风很快透过窗户吹了进来。
顾浔看着窗外，风把他往里吹，寒冷刺骨的风就这样将他与世界隔绝开来，世界五彩斑斓，而他只是一个在阴暗处的旁观者，当他想要穿过这风靠近世界的时候，却难以呼吸了。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解锁屏幕，打开微信，是室友孙朔发来的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寝室。
他不想回复，直接关了手机。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了嫉妒，他有些厌恶孙朔了。
准确来说，是那些比他幸福的朋友，凭什么上天对他如此不公？凭什么要让他一直遭遇劫难呢？
但这种厌恶很快消失，转而变成他对自己的厌弃。
顾浔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比坚强的人，即使他除了生命一无所有，那也没什么。
生命是他唯一拥有的、别人无法夺去的东西，可现在，也要失去了。
他想，或许他是上天一时疏忽落下人间的一撮香灰，风轻轻一吹，生命就要消散了。
过去二十余年，他拼尽全力抓住那些被风扬起的灰尘，身体早被撕裂成了碎片。
他终究是不该存于这世上的。
想到这里，他笑出了声。
一路行尸走肉般，他回到了学校。
小树林里依旧有很多情侣在亲亲我我，隔壁广场上时不时传来大笑声，教学楼都还亮着灯，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但顾浔的心境却不一样了。
顾浔回到宿舍，孙朔戴着耳机打游戏，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进洗浴间洗了个澡，出来就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
“你回来啦？”孙朔问道。
“嗯。”
“检查咋样啊？”
顾浔鼻子呼出一口热气，顿了顿，说：“没什么问题。”
“那你之前不舒服是怎么回事？”孙朔的语气中满是担心。
顾浔将被子从头上放下来，说：“就是肠胃炎，没什么大事。”
孙朔松了口气，说：“那就好，谁让你之前不好好吃饭？”
“你好唠叨。”顾浔无奈笑笑。
孙朔坐下来，将椅子面对着顾浔的床，问：“你决定去哪个公司了吗？”
顾浔愣了愣，说：“还没有。”
孙朔叹了口气：“真羡慕你，拿了那么多offer，不像我，现在都还没有明确的目标，乱投一通简历也没有回应。”
“有什么好羡慕的，你家里不是给你安排工作了吗？”
孙朔撇撇嘴：“那工作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我也不知道。”孙朔双手插进兜里，笑起来，“不过，等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
顾浔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有回应。
“你外婆最近身体怎么样？”孙朔突然问道。
顾浔的思绪一下被激起，他下意识回应：“挺好的。”
孙朔躺倒在椅背上，说：“顾浔你是真的争气啊！那些公司给你开的工资不低吧？这下你和你外婆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也该闭嘴了！”
顾浔心脏一阵抽痛，闭上了眼，放在床单上的手慢慢捏紧，扯出一片褶皱。
孙朔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大一的时候，那个纪伟，还一直针对你，我听说他今年秋招也没offer，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想想就觉得解气！还有那个王一龙……”
那些言语像一张张薄薄的纸，一层一层压在他身上，到最后，他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顾浔？顾浔？”孙朔喊着他的名字。
顾浔睁开眼，缓过神来，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要睡觉了吗？”
顾浔想了想：“嗯。”
于是孙朔就去把宿舍灯关了。
世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顾浔睁大了眼，想要捕捉每一处光明。
孙朔打开了手机，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让顾浔得以看清周遭。
他呆愣地看着天花板，脑子里明明空无一物，眼角却渗出了泪水。
“孙朔。”顾浔突然喊道。
“怎么了？”孙朔停下打字的手，看向顾浔。
顾浔将右手臂搭在额头上，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快死了，怎么办？”
“这是什么问题？”孙朔皱起眉头，突然想到什么，然后立即站起身，“你不会是在医院检查出什么了吧！”
“没有！”顾浔赶紧否认，“我就是突发奇想。”
孙朔松了口气，坐下来，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无论怎样，我肯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活着多好啊！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还有家人朋友，死了可就没了！我听我奶奶说，人死之后还要在地府干活，毫无自由和乐趣可言，所以啊，我可不想死。”
顾浔笑了起来。
孙朔又紧张地问道：“你不会是抑郁了吧？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我真的没有，你别多想，我就是太闲了，想得多了一点。”
“那就好。”孙朔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一阵困意袭来，顾浔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顾浔从梦中醒了过来。
梦中混沌一片，空旷无边的世界中，只剩他自己。
活下去。
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三个字。
命途多舛也好，无足轻重也罢，他想活下去。
念头愈发强烈，几乎已经盖过了他面对绝症时的绝望。
顾浔当即下了床，走到阳台，拨通了梁建宁的电话。
电话拨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你好哪位？”梁建宁的声音带着沙哑，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是我，顾浔。”顾浔顿了顿，“我想好了，我答应你。”
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梁建宁并不惊讶，他平静地说：“明天来报道吧，欢迎你加入。不过，下次记得换个时间打电话。”
顾浔轻笑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天边乌云散去，月色皎洁，活下去的念头像一根铁柱一样嵌在了他心里。
他的生命不再摇摇欲坠，此后无论风雨飘摇，都将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