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走手提袋,并非完全出于好心。
在商场里,你隐约感觉到异样,走进游乐园后,牙缝卡了食物残渣的感觉愈发明显,你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在摩天轮的座舱里听见下方被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舞台传出高谈阔论,你才回想起前几天的新闻。
对于混乱的时空,在自身难保的社会环境下,一枚核武器的丢失自然难以引起重视,在相对和平的时空,这件事怎么没有引起恐慌呢?
是的,你必须承认这个高危险的时空比自己过去所处的时空更加和平,至少没有时刻充斥着那种难以诉说、怪异的氛围。
当然,无论哪个时空,媒体一样不会放过任何能炒作甚至发酵的事件,可近日你确实没有在电视频道和报纸中看见敏感的字眼,甚至没有抵制变种人游行的报道多。
这件事被压制了。你很快得出合理的推论。当某件事退出大众视野时,它往往是有其他去处,其中不乏金钱交易,在□□众多、人种混杂的漂亮国肯定不会是新鲜事,更何况是核武器,说不定它的丢失是一个水到渠成的阴谋。
不过,仅凭一点点感觉,你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完好核弹头的辐射量比一根香蕉的辐射量还低,饶是称作“人体雷达”的清洁工也难以判断异样源头是否为核武器。
可能性各一半,你不想赌,只能带走炸弹。
“即便爆炸,”塞壬的声音唐突响起,飘忽着从四面八方传来,最终停在手边一面锈迹斑斑、几乎无法反射出人影的铁板中,褐红色的印记攀爬在它的身上,像极了血迹,“你也不会死,为什么要担心呢?”
“不,我会死的。”你反驳它,“你还要我重复多少次……”
“我知道我知道。”
惨白灯光下的影子慢慢脱离地面和墙壁束缚,以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蛄蛹着变得立体,手拉着手把你圈住中间,声音再次从正前方的黑影传出:“但是你明白的,我不会让你死去,至少现在不会。”
你呆愣地看着它,整整迟疑三十秒才理解这样的现象,心情也随之下沉。
“哦,你终于发现了。”
影子发出一声哼笑,忽的失去支撑,像淤泥一样猛然坠回地面,一只瓷白的手扶在肩膀上,那张与你相似的脸从后探来,显而易见的非人器官替代了本该是人类耳朵的位置,潮湿的发丝贴在脸颊,在它接近时,你甚至可以嗅见淡淡的鱼腥味。
“你‘溢出’了,厄内斯特。”
不怀好意的话语从你的耳畔滑过,留下一串粘稠的绕梁余音,令你发自内心感到厌恶。
共生体当然知道你的想法,可它只是又发出短促的笑声,轻轻收回那只限制住你的手,在你看不见的背后抛出你们都关心的问题:“该怎么办呢?”
冰冷的气息从左耳慢慢滑到右耳,它还在说:“你要回去吗?可是部门已经把你扫地出门,再回去会和其他人一样被处理掉吧。”
“你要寻求帮助吗?但是没有人能帮你,当然,我是说人类,他们都不理解你,骂你是拜占庭走狗,对你为他们谋求的利益不屑一顾。祈求祂的恩赐是最容易、最轻松的,你只要动动一点点念头,祂就会降临在你的面前,把礼物亲手递交给你。”轻快、残忍的话音突然骤降,沉重得让你喘不过气,“可你怎么敢呢,一个世界陷入危机,担不起责的……”
“够了,塞壬。”
你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阻止它继续说下去:“任凭你说什么挑衅的话,不过你要知道真正引来‘祂’的关注,无论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塞壬闭嘴了,它很清楚你嘴里的“祂”是谁。即便伪人的能力高人类一等,在遥不可及、难以想象的力量面前,你们一样都是蝼蚁,“祂”轻轻挥手,你们跟飞蛾接触火焰没有区别,眨眼就烟消云散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是平等的。
阴冷潮湿的氛围缓慢消散,它终于是愿意温顺地缩回你的身体里,沉默重新在长廊里荡漾开。
你太了解塞壬这种生物了,哪怕它们尝到甜头后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也和人类一样恐惧着死亡,为了生存,它们愿意放弃一点眼前利益,沉入寂静中,伺机而动。
塞壬很清楚,它依附你才能存活,你要是死了,它也活不了多久。不过,这有很重要的前提——它没有选中下一个合适寄居的容器和环境不适合它生存。
两个前提都是字面上的意思,塞壬原本是海面的生物,就像杯子里装水,它需要器皿才能上岸,可伪人无时无刻在产生高剂量辐射,很难在找到能容纳它的纯天然生物,如今你能和它共生是因为清洁工就职前的身体改造,这个必要项目保障你们直面邪神不会太快精神崩溃,可以承受日计上千的辐射量,当然,即使经受改造的身体也有极限,一次性吸收太多的能量和开了盖子的保温杯无异,多余的水会溢出来,然后影响周围环境,这是“溢出”现象的简单原理。
只是现在的情况和以往不同,你来到了另一个时空,这个世界没有被伪人过分渗透蚕食,土地辐射量还在正常范围,人类不用被迫躲避承受,真是太干净了,你的体内能量平面受力不平衡在向上升高,漫出杯沿,白布沾染墨点,污染悄无声息地缓慢扩散。
你突然觉得“核武器可能出现在游乐园”并非大事,自己才是目前最棘手的问题——能量溢出吸引伪人不在你的担心范围,你在意的是那些隐藏在黑暗之中未知的东西,把它们引过来后会很麻烦。
如果你还想在这个时空生活下去的话,你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是给自己找一个“盖子”……
“嗨,你站在哪里做什么?”
陌生的声音在走廊响起,你猛然回神,有人悄无声息站在面前,你最先注意到的不是脸,而是别在工作服左胸口袋的圆珠笔,是黄色。
你觉得全身的血液刹那间凝固,脑袋空白一片,笑容僵硬在脸上,目光不受控制上移,整洁的衣领,胡子拉渣的下巴,你正要松一口气,却猝不及防看到一张模糊的脸,仿佛孩童幼稚的恶作剧,眨眼间又变得清晰,来人微微皱眉,用担忧的眼神注视你。
“呃,你还好吗?”
他穿着与你相似的工作服,唯一不同的是胸前还有一块工作牌,上面有一寸照片、名字和岗位,看起来是一个真正的游乐园工作人员。
“我没事。”你勉强维持着微笑,“只是低血糖犯了。”
“噢,你应该休息一下。”
工作人员侧身伸手指向你的前方:“前面是配电室,你可以去那里。”
说完,他笑着对你眨了眨眼睛,显然是后辈对新人的照顾。
“谢谢主管。”
他点点头,没走出几步就被你叫住,抛出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你喜欢黄色吗?”
闻言,工作人员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你指的是自己的圆珠笔,在你的注视下,脸上的表情出现微妙的变化,明明还是亲和的微笑,你却感到恶心,只见他原本贴在身侧的左手缓慢向上移动,对待爱人般用指腹轻轻划过圆珠笔,陶醉地回答:“嗯,我很喜欢。”
说什么来什么,还好只是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像研究员例行查看培养皿的状态,那种被注视的恶寒在看不见对方背影后消失不见,你用了几分钟才从怪异的情景中抽离出来,惊慌到极致之后诡异的冷静下来,面无表情捂住嘴,压抑住生理恶心,从唇缝中挤出一个字:“靠。”
这个人是邪教徒。现实无情地嘲弄你的天真,哪有干净的世界,只是所有污秽还潜伏在阴影中罢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你自然不用再藏着掖着,快速回一趟厕所用纸包住一泵酒精消毒洗手液,再按对方的指示来到配电室,你随意看了一眼未被铁皮遮盖的仪表,指针无一不是小幅度抖动,于是你没有特意去查看监控,在屋内寻找一圈,最后停在一个配电箱前。
柜门上有一块极为醒目的蓝紫色图案,中心是圆形,有三条扭曲的线条向外延伸,像是被外星生物寄生的眼球,又像是种子生根发芽,张牙舞爪地爬进视网膜刺痛你的大脑。
可惜的是,你太熟悉眼前的图案,仅仅眯了眯眼就能去打开柜门,一个图阵映入眼帘,你用两指捏起薄薄的纸片,翻转到背后,空空如也,再看向配电箱,里面没有其他本不该出现的事物。
你没有迟疑太久,把纸片收入戒指,把圆珠笔图案擦干净,然后装模作样又打开柜门检查仪表,确认指针不再抖动,你离开配电室,走到阳光下闭上眼睛,很快从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找到你的印记,跟着指引来到舞台的后方,此时已过表演时间,化妆室和更衣室静悄悄的,你确认屋内没有逗留的表演者们才开始搜寻,鼻尖捕捉到细微的血腥味,现场甚至没有发现打斗痕迹,你猜是约翰打扫过现场或者“晚餐”的优质服务,不免有些失望,正要转身离开时,你听见门外嬉闹的声音,来不及多想,闪身躲进距离最近的更衣间。
有人从帘子前走过,嘴里抱怨工作的牢骚,似乎是走进隔壁的更衣间,听到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你小心翼翼从凳子下来,离开更衣间,从一排化妆桌走过,余光瞥见一点突兀的反光,脚步顿住,身后又传来催命一般的谈笑,你把它捞到口袋里,以最快的速度穿越眼前的门,远离后台一段距离后,你才摸出那个被你带出来的东西。
一枚塑料戒指,廉价的表面有几条摩擦后留下的白痕,粗糙粘在上方的玻璃折射出光泽,在孩童眼中完全与水晶一样迷人。
安东尼亲手将它戴在约翰的手指,如今指圈出现裂痕,俨然无法固定在手指,安静地窝在你的手心。
以约翰的实力,你不担心他会出事,刺杀目标今日来游乐园的真正目的更让你在意——你当过高层的走狗,很明白他们的手段——游乐园盛大的一周年活动是最好的遮羞布,没有人会去怀疑在人满为患的欢乐园里会有危险的交易。
刚才你还不能确定“核武器”在游乐园,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了,但它能被藏哪里呢?
这件事并非密不透风,炸弹人就是例子,你明白自己不能再探查下去了,要是撞见不可告知的秘密,那些惹人厌的高管财阀会掘地三尺把你找出来,然后以须有的罪名处理掉你。
眼下你已经被一批人追杀,未来一个月内还要招惹麻烦的公司,现在暂时不想沾上类似“人类公敌”的标签被政府追杀,把事情彻底复杂化。
你把手提袋送到失物招领处,看工作人员把它贴上标签,随手放在失物堆里,你又来到厕所,换回自己的衣物,打开最里面的隔间,炸弹人还在昏迷,保险起见,你拍下一张照片给爱莲娜发过去,没有立即收到她的回信也不在意,从对方口袋里拿出的手机简单处理后又放回去,把隔间门锁上,你整理一番衣着去往员工休息室。
门吱嘎一声打开,这次却没有立即引来注视,安东尼和工作人员打成一片,此时正在下飞行棋,等你靠近些许才有目光落在身上,孩子最先做出反应,他用愉快的语气叫你的名字:“厄内斯特!”
你张开手接住飞扑而来的男孩,诧异他的热情同时听见一句细如蚊子叫的叹息声传来:“你终于来了……”
安东尼幽怨的神情在转头后变回天真可爱,对工作人员摆手告别,你们一起离开员工休息室,来到原本约定的集合地点,约翰看起来已等候多时,百无聊赖用塑料勺摆弄微微融化的冰淇淋,见你们姗姗来迟,他也没有表露出特别的情绪。
约翰用左手把其中一份冰淇淋推到安东尼面前,你注意到空空如也的右手指,没有当场拆穿他,等到晚饭时间,坐在远离游乐园的家庭餐厅里,在你们的双手都放在桌面上时,男孩也发现不自然的细节。
“约翰,戒指呢?”他很直白地问出自己的疑惑。
青年看向自己的手,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斟酌一个合适的借口。
你从口袋里拿出戒指放在桌面的中心,他们神色不一,但同样沉默,最后是约翰先有动作。
他捏起破损的戒指在手里无目的把玩着,安东尼略微惋惜地说:“下次我再给你挑一个吧。”
你的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望向吊在天花板的电视机,屏幕正播放游乐园一周年庆典被炸弹恶作剧扰乱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