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是个画家,但似乎无人赏识。
所以他是个穷困潦倒,生活窘迫的不知名的画家。
他最擅长画玫瑰,画各种各样的玫瑰。
他画清晨滴着露水的红玫瑰,那露珠仿佛就要从花瓣上滴落下。
他画落日余晖里的玫瑰园,各色的玫瑰似乎都笼罩着金色的纱。
他画沙滩上被随意散乱的蓝玫瑰,天的蓝,海的蓝,玫瑰的蓝,和谐静谧。
在他30年来的人生里,他画过各色玫瑰。
他的玫瑰画得极好,但他的玫瑰,花枝上总是会被他画上密密麻麻的刺,多到不符合常识,甚至显得有些可怕。那些刺,怪诞不经,生生的破坏了整幅画的美感。
人们不理解,更无法欣赏,江远也不懂得怎样去营销,他总觉得会有人懂他的画,他清高、孤僻、自大。
终于,他等到了他的知己——那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一个有钱没处花的大小姐。
她花高价买走了他那幅《清晨的红玫瑰》。
她看着画中滴着露珠的红玫,说,她喜欢玫瑰,尤其是那一眼看去便艳丽惑人的红玫瑰。
后来,女人资助他开了一家画廊。
那女人总是化着玫瑰般美艳的妆容。
及腰卷发,红唇,长裙,高跟鞋。
其实这些并不适合她,她本来长得清秀温婉,并不如玫瑰般艳丽,也没有惑人的气质。
这样的装扮总是显得十分违和怪异。
江远问她为什么总是如此打扮,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俗气又悲哀的故事。
她曾遇到过一个真正如玫瑰般艳丽的女子。
暂且称那个女子为玫瑰吧。
玫瑰明艳漂亮,红裙翩翩,晃花了女人的眼。女人被她吸引,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靠近她。
女人接近她,后来,他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女人不顾底线的对玫瑰好,并赶走玫瑰身边所有想靠近她的男人,也对所有想追求自己的男人不理不睬。
一个想法在她心中疯长:她要独占玫瑰,即使折断她的枝叶也在所不惜!
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原来早已爱上了玫瑰。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爱上一个女人,一个美艳无比的女人。
彼时,玫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因为女人超乎友情的爱意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
当女人再想走近一步时,玫瑰远离了她。
玫瑰视她为洪水猛兽,“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玫瑰逃跑了。
最后,他们真的没再见面。
最后,她偏执到,成为她。
玫瑰也终于成了扎在她心上的,密密麻麻的刺。
这是个爱而不得的故事,很俗气,仿佛是小说里的狗血桥段,但它又确确实实的发生了。
女人每次看到江远的画,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玫瑰刺,总会想起那段感情。
江远听后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都说画家感性,但他其实从不在意别人的故事。
江远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心一意地画着自己的玫瑰。
——
“明媚回来了。”
周遥知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绕着指尖的长发。
“嗯。”
此刻的江远正沉浸在画中,极细致地勾勒着线条,他事不关己地回答她。
周遥知似乎是习惯了江远的敷衍,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要不要去找她呢?”
“还是不要吧,她那么讨厌我,害怕我。”
“喂,江远,我带你去见她吧,然后你把她画下来。”
周遥知的沙发和江远的椅子离得很近,她一抬脚,红色的高跟鞋踩上江远的右臂,江远手一歪,横亘一笔,一条直线穿过画布,画也算是毁了。
如若换做是旁的人,此刻也该大跳起来狂骂了,但江远和周遥知的脾气一样古怪。
周遥知嚣张无惧,除了明媚,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而江远则是逆来顺受,也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
江远并不恼怒,只是默默地将画完全涂黑,取下这幅还未完成的画放置一旁,又重新绷了一张布,继续画下去。他画画其实很快,但也不失情感和技巧,在美院时常被老师称作是天才。
但他古怪的点有很多,比如一天只画一幅画。
“我只画玫瑰。”
又比如他只画玫瑰,从不画人。
“她也是玫瑰啊,我给你讲过的。”
周遥知起身,凑到江远跟前,贴到画纸面前看他画画。
他还是在画玫瑰,一朵淡绿色的玫瑰被插进白瓷瓶中,摆放在窗前,微风浮动间,白色的纱制窗帘荡漾开,罩在玫瑰上,阳光也透过窗罩在玫瑰上,朦朦胧胧的绿,和着朦朦胧胧的光。
周遥知总觉得她在这朵玫瑰上看到了什么不可言喻的感觉,很奇怪。
江远却丢下画笔,扳过周遥知的脸,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说着:“她,不,是。”
很冒犯的举动,周遥知重重地拍开他的手:“别忘了我是你老板。”
她知道江远的性格和她一样古怪,对她来说,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倒也还算正常,也知道这句话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周遥知仍旧恼怒,她讨厌被这样看着。
江远的眼神空洞,无神,仿佛装不下任何人,和江远对视时,她总能在他的眼球上看到照映下的自己——紧张,害怕,慌愕无措,仿佛是在告诫她,她并非如旁人所想的那样无所畏惧,任何人都能将她击溃,令她一败涂地。
她讨厌这样无波无澜的双眸,讨厌看过她所有脆弱与不堪的双眸。
周遥知见过穷困潦倒时的江远,那时他的双亲刚因车祸过世,事故全责,没留下一分钱。房产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变卖了,赔给了受害人家属。
父母离世,远亲也不愿帮他,遗产也全赔了人。
他那时刚毕业,实在走投无路了,便在公园里边靠卖画维持生计,但哪有人有闲钱去欣赏他古怪的画?偶有几个心软的有钱路人可怜他,买走几副便宜画作。
周遥知第一次路过他的摊子时,他侧对着她,正低着头,认真画着画。
彼时下着小雨,他和画就这样在雨中淋着,很久未曾打理的头发也打了结,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在黑灰色的衣襟上,颜色由浅变深,似墨水滴落。
平放在地上的几幅画也不管,就任由着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画上,色块晕染开,慢悠悠地逃离画布,五颜六色地淌在地上。
路上行人匆匆跑过,偶有几个人停下脚步,对着江远指指点点,他置若罔闻,仍旧安静地画着他的画。
周遥知撑着伞走到他的身旁时,也不见他顿一下笔,抬一下头。
离得近了,周遥知才看清那幅画。黑色的玫瑰似乎融化了,随着雨水,顺着画布淌下,分明画的是油画,偏又像一幅水墨画,色彩晕染开来,黑白两色鲜明。
“喂,你叫什么名字?”
周遥知也是个古怪的人,没提醒他躲雨,偏偏只是问他的名字。
江远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也不搭理她。
周遥知出生富裕,家族显赫,从来都是天之骄女一般的人物,未曾受到过半点委屈,如何能叫一个落魄画手无视了,她一气之下掀翻了他的画架,画匍匐在地,染上了污水,画笔也咕噜噜地滚落下去。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周遥知竟无端期待起江远的愤怒和谩骂。
想象中剑拔弩张的场景并未发生,江远还是未曾看她一眼,当她如空气一般。
他只是垂首,默默扶起画架,折叠好,捡回画笔,又拾起那几幅晕得不成样子的画装进袋子里,提着画架和包裹缓缓离去,只留下周遥知一人撑着伞站在雨中,生着没由来的闷气。
周遥知生平第一次被人忽视得彻底。
自那以后,周遥知便每日都去那所公园,妄图偶遇江远。除了明媚以外,她从没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感兴趣过。
可一连十几天,周遥知都没再看到过江远,以为是自己来得不凑巧,结果一问公园里常来跳舞的大爷大妈们才知道,江远已经许多天没来摆摊。
周遥知也释然了,估计是自己太过分,吓得他不敢再来。她只当江远是她无趣生命里又一个匆匆远去的过客。
但命运似乎并不这样想。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她在人群涌动的街道上看到了江远。
他垂首坐在街角,额间未打理的碎发遮住了一半眉眼,夜晚的天微微透着些许凉意,他蜷缩着,角落里昏暗的灯光忽闪忽闪地照在他身上,怀中还紧抱着一幅红玫瑰的画,身旁是几大袋包裹,似乎是无家可归的样子,好不落魄。
周遥知走近了些,踢了踢他的脚:“喂。”
江远这次却抬起了头,只是眼中仍旧是古井无波。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周遥知,双眸无神,连灯光也照不亮他的眼睛,漆黑深邃,一片阴郁。
“你这幅画卖不卖?三百万。”
周遥知一出口,又是毫无铺垫且骇人的一句话。
她俯视着江远,施舍般的语气,高高在上的,唇角扬起一抹笑,嚣张又明媚。
江远没回应她,只是仰起头,静静地注视着她,一动也不动,倒令周遥知感到颇不自在。
漆黑的眸子,无甚光亮,像黑洞一般,要将她吞噬殆尽,让她无处遁形。
周遥知后背泛起了一层薄薄的凉意,直达头顶。
于是她默默避开与他相交的视线。
过了好一会,周遥知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被消磨殆尽,红色的高跟鞋轻点着地,发出哒哒的脆响,像随时间游走着的钟声,有规律地响动着。
直到她不耐烦地停下动作,欲要转身,江远才轻轻点头。
他将画递给周遥知:“江远。”
从这时候起,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变得很奇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承接上文,但偶尔又回答很久之前的问题。
——
“喂,你叫什么名字?”
“江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