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殊鸿在幼时,也曾幻想过自己的大婚之日。
在当时的戏梦中,她会有一个完美爱人。她看不清爱人的模样,却能感知到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自尊,高山般的脊梁撑着他的一言一行。越往高处走,越能见到他的才华与品行。
为姜朝尽忠,对父母尽孝,对于爱人,更怀抱着燃烧不尽的缠绵与热情。而她对于他,会有着无须言说的信任和爱慕,就像信任世上的另外一个自己。
在这些不为人说的期待中,郎君身上所有美好的特性,都是为了契合她的灵魂与外在,更是为了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这样的爱人面前,握住他的手,斩钉截铁地确认,你就是我等候已久的爱人。
可如今,在理想郎君的面容真正舒展之前,她就得为了种种事宜,先迎进一门侧君。
戌时之前,姜殊鸿就呆在茶室中焚香点茶,为了舒缓等待时的焦虑心情。
茶室之外,公主府内正一片热闹,大家都喜气洋洋地置办新屋。时间来得匆忙,可还好都是宫里用惯的熟手,做起事来都利索。不到三日,便已经将新房布置得像模像样了。
虽只是迎门侧君,说到底也是公主内院里的第一位正经主子,还是皇帝亲笔赐婚,更是不容慢怠。故而,即便长公主没有特意吩咐些什么,府中的管事也将其当作头等大事来做。
吉时到了,外面一声锣响。按规矩,齐嘉树纵使骑着高头大马,也得在侧门下马,步行入府。
姜殊鸿听见了声响,立刻起身,抚平衣物,拿起桌上准备好的盒子,准备出门迎接。她的心情大好,嘴角挂着明显的笑,碰见往来道贺的家奴们,也一律赏赐银钱财物。
终于见到了入府的侧君,姜殊鸿快走了几步迎上去,一见面,她却有些愣住了。
“长公主万安。”齐嘉树行了大礼,姜殊鸿用一只手去将他扶起后,开始仔细端详起此人。明明容貌、身高、眸子都没有差别,可姜殊鸿就是打心底觉得此人不太对。
“你手中的挂珠呢?”姜殊鸿牵起对方的手臂,同样纤细白净,却不像她认识的那位齐嘉树,他没有那份疏离感。
“陛下说,小子既然已经入了长公主府,就不该再记挂寺庙的前程往事。日后凡事,均应以长公主为先。”齐嘉树说这话时,面含羞怯,用手主动缠绕住姜殊鸿的手指,试图让手心的痒意钻进对方的心里。
“陛下说的是,”姜殊鸿身形未动,眼里却冷了几分,“上次,本宫与你说的那副画,你今日有没有带过来?”
齐嘉树眼睛眨巴了一下,有些支吾,但还是将话顺利说完了,“今日得进长公主府,我心中激动太过,脑子里除了此事,其他事再难记下。明日,明日我一定亲自回府去取。”
姜殊鸿点点头,反握住他的手,反复摩挲着他手背的肌肤,“你说的是,这么晚了,也不好惊扰齐家大人的安宁。我出征在外多年,许久不见齐家夫妇,不知他们近况如何?”
“多谢长公主关怀,双亲一切皆好。尤其是母亲,在家多次提起您,说您出征在外实在是辛苦,还说等您回来时,必要送些她亲自做好的玫瑰酥酪来。”说起此事,齐嘉树似乎重新又有了底气和活力,他往前凑了一步,低声蛊惑道,“公主,夜已深了。不如,让臣侍服侍您早些就寝吧。”
姜殊鸿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确如他所说,夜已深了。
“既如此,你就早些回房休息吧。”姜殊鸿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管事,“老刘,帮我送侧君回竹隐楼吧。”
“可……”老刘管事有些惊讶,看了一眼姜殊鸿,“齐侧君不是应入兰隅阁嘛?”
姜殊鸿看了眼面色惨白的齐嘉树,“既入了长公主府,就是我公主府的客人。换个地方,一样是待客的道理。老刘,好生招待着。”
偏偏头,姜殊鸿又换了个人吩咐,“去给我把那匹好马牵来,我要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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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宫外,威严肃穆。
一列身着公服的官兵正在外巡逻勘查,见到姜殊鸿骑马而来,前头的官兵赶紧迎了上来。
“长公主万安。现在夜已深了,皇城也开始宵禁,不得入宫。不知您前来何事?”
姜殊鸿也不看他,只望着他身后硕大巍峨的皇城,“本宫要进宫面圣,劳烦通报一声。”
那领头官兵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今日宫中有命,无论谁来,均不开城。”
姜殊鸿心下了然,于是下马,一袭长衣跪地,高声呼喊道,“皇室蒙冤,求圣上做主。”
本是多年行武之人,姜殊鸿说话声音沉稳,这下为了让大家伙听见,更是用了些力气,中气十足。旁边的官兵们听着,一个个都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姜殊鸿将此话重复了好些遍,领头的才有了决断,咬着一口牙跑进皇宫中,找了一个相熟的小太监,一级级地往上报。
等头顶的天色已经黑得不像话了,姜殊鸿的口也干了许多,皇帝身边的崔大太监才终于现身城门口。
城门一开,就能看见崔太监那火急火燎的样子,他一路从城门后小跑过来,两只手臂一路托着,恨不得赶紧跪在地上求姜殊鸿起来。
“哎哟喂,祖宗啊,您怎么这么大晚上还跪在这儿呢?夜间风大,您也不怕着凉了……”说着,就要将姜殊鸿扶起身来。
崔太监是先皇后从小拨到皇帝身边的人,与姜殊鸿也是自小相识,因此平日里在她那,也很有几分薄面。想来是基于此,皇帝才叫了他出来。
可姜殊鸿看见他来迎,仍跪着不肯起身,只说,“若不能面见圣上沉冤,本宫只好在这儿跪上一夜,不能叫府里的侧君消失的冤枉,更不能叫皇家的颜面失在本宫这儿。”
“哎哟,祖宗,”崔太监心里急得很,这事闹得太大了,再久一些皇家颜面可就真丢光了。可对着这位,他又不敢强硬地来,只好不停哄着,“此番,就是圣上让我来请您进去的,又嘱咐我千万腿脚快些,可不敢怠慢您呐。”
扶着姜殊鸿站起来后,崔太监又赶忙叫人抬来准备好的小轿子,“这么深的夜,您快上软轿吧,可别吹着寒了。”
“不必了,”姜殊鸿冷着面说,转向崔太监时,到底是沉住了脾气,“本宫是来向圣上沉冤的,哪能坐轿子进去?何况,本宫在西北征战五年,哪惧这点风寒?”
说完,姜殊鸿便撇下他们,径直往城门内走去。崔太监看着,也不敢再多说,只让抬轿子的人都在后面跟紧些。
从宫门口走到御书房,在幼时,需要花上她一盏茶的功夫,心里还着急,生怕自己被发现偷溜出了宫门,没有老实呆在御书房边上的屋子里,好好念书温课。
而今,脚步的步伐加快了,心里却沉稳了许多。不到片刻时间,就已经看见了御书房的门正轻轻掩着,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正在等着她前去。
此次进门,必然少不了对峙与争吵。刚回来,就得和皇帝针锋相对,实在不是姜殊鸿所愿。可事已至此,她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门后已经有人候着等开门了,姜殊鸿瞥了一眼,是位面生的领头太监,脸上生得白净,此刻正低眉顺目地站着。估算着,他就是传说中把持着一半皇帝的李太监了。
屋内散发着龙涎香的淡淡气味,混着一些花果的味道,不知是谁的手笔。
姜殊鸿走到皇帝面前,躬身行礼,“见过圣上。”
“嗯,来人,看座。”相较于五年前,皇帝的声音更沉稳了,心性也收敛了许多,不再是过去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玩的孩子了。
“谢圣上。”李太监为姜殊鸿端了把椅子,好让她侧坐于皇帝的下方。
“朕听闻,长公主于皇城外公然喊冤?”皇帝没有抬头,手和眼睛依然投入于案前的一堆奏折。
“回圣下,您于三日前,钦赐一名侧君齐嘉树入公主府,可如今入府的,却不是齐嘉树。”姜殊鸿简而化之地陈述着事实。
“哦?”皇帝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意外或者震惊的情绪,“是哪位乱臣贼子,敢假扮侧君,长公主可知?”
“此人外形与侧君极为相似,若不十分熟悉,必然会被此人蒙骗。”
“长公主与齐家三郎数年不见,竟还能情深至此,连细微的变化也能察觉。真叫朕佩服不已,”说到此处,皇帝话锋一转,抬头看着姜殊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可人心最是易变,皇姐竟然不知?今日,只是细微的变化,明日,可能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动。”
“皇姐多年来在外辛劳,想来一时眼花也是有的,还是好好归去。等明日,皇姐自然就看明白了。”说完,皇帝抬手示意,“李贤,送客。”
“今日,皇帝您能让一个齐嘉树入了我的府门。明日,便能有一个新的官员自刎于朝堂前,只为正圣上之视听,清除奸佞小人。”
这近乎于威胁的话语,终于让殿中的主动权回到了她的手里,她又看向那个李姓太监,此人正低垂着头,不敢回视一眼,“从前你做的恶事,我彼时腾不出手,可以放一放你。从今以后,咱们可就有的瞧了。”
“放肆!”皇帝的脸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色彩,他将面前的东西一把甩了出来,砚台里的墨水也随之洒了出来,溅在姜殊鸿的身上、脸上。
姜殊鸿见此,脸上扬出了一个明媚的笑脸,“皇弟,现在,咱们能好好说话了吗?”
“你到底想要什么?”发怒的姜珂玉在他的姐姐眼里,就像是头发怒的狮崽子。同样是一个人,发怒时就是可爱许多。
“我要齐嘉树。”这是她此次连夜进宫最直观、也是最根本的目的。
“齐嘉树……”说着,皇帝竟兀自笑了出来,他开口时,声音带了些嘲讽,“齐嘉树?三年前不就已经死了嘛,现在哪还来的齐嘉树?”
“唔……”姜殊鸿沉着声点了点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你就应该知道,我到底是想要谁。”
他们俩互相看着对方,过了许久许久,姜珂玉才开口。
“皇姐,你想要做乱臣贼子嘛?”他说这话时,声音竟然变得轻轻地,像是个被丢下的孩子,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回自己心爱的人。
姜殊鸿摇摇头,“姜朝是我的国,你是父皇钦定的继承人,我不可能反你。”
“那你为何非要在此争执不休,非要一个死人?莫非你真的对那人心有所属?”
看着姜珂玉质疑的眼神,姜殊鸿明白,即使自己说是真爱,对方也不会相信的。转了转念头,她走到皇帝身边,亲自扶他坐好,又着手为他沏了一壶茶,才开口说起那段往事。
“三年前,正是我军与羌族交锋最为激烈的时候。那时,正是初春雪化之际,众位将士不顾寒夜,决定偷袭地方大本营。如若当时,我们能一举拿下,这场战役早在两年前便已结束。”
“到那儿了以后,我们确实奇袭成功,可在清点时被突如其来的羌族骑兵包围。这时,我们才知道,队伍内部出了叛徒,提前将军情泄漏了出去,才导致这场战役的大败。”
“众将士拼死将我护送了出去,他们之间,中途殒命了大半,侥幸归队的也是残缺不全,无法在上阵杀敌,还要吃尽疗伤的苦头。”
“那年春日,夜间寒得厉害。京城的棉衣迟迟不肯发来,尽管他们被多发了些棉被,可还是有好些病弱的将士无法出声求救,清晨才发现他们已经被冻死在了夜里。”
说着,姜殊鸿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云亭事后告诉我的。我没有亲眼看见这些死亡。”
“被羌族士兵围追后,我只顾着逃命,最后竟跳入了一条河中,所幸被一位妇人相救,那便是他的母亲。”
“那妇人叫小子收集了许多草药,她亲自为我疗伤,最后又将我治好。”
“她从服饰上,看出我是姜朝人,甚至因为我是女人,便猜到了我是姜朝的公主。”
“她唯一的诉求,就是希望我带她的儿子远离这片土地。她希望我能保住他的命。”
“那你可知,”姜珂玉听了许久,终于开口了,“那人是羌族的五王子?”
姜殊鸿点头,“那妇人说过了,她埋怨羌族后宫内斗太过,她作为后妃本就无甚恩宠。等儿子大了又要被卷入朝堂之乱,实在危险。”
“皇姐这么聪明,难道看不出来,这一整件事,就是针对你的圈套?就是为了让你将那五王子带回来。此人其心可诛啊,皇姐。”姜珂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此举动实在是有点天真太过。
“可他与他的母亲,实实在在地救下了我的命,何况,”姜殊鸿看了眼天外的夜色,又说,“他的国已灭,我的责任就是保住他的性命。其余地,我问心无愧。”
“若你真害怕他有心祸乱朝纲,我替他保证,入我后院后,他不得接触朝政半分。”
御书房中沉寂了许久,似乎他们都想从这种寂静中,找回自己的思考与初心。
“三年前的棉衣事件,是我对不住皇姐,我不该疑心皇姐,”姜珂玉终于打破了沉闷,率先开口了,“作为亏欠,人,你可以领走了。”
他给了个手势,外面便进来一个小太监,躬着身,等着迎姜殊鸿过去接人。
姜殊鸿谢恩后,也随之走出了御书房。可没走过多久,晚风便为她送来了不远处的声音。
“那长公主仗着权势军功,实在是逼压太过!可陛下,怎么能就这么让人把那贼子给领走了?”
“今日不提走,明日也会来要人。”
“可是……”
“不准妄议长公主!”
越往外走,声音愈加模糊,渐渐地,那些话语就消散在风中了。
无妨,她总归又要见到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了。
齐嘉树看上去状态不太好,不知近来是否被虐待、殴打过,面上一片惨白,可见到她时,面容却浮现了些许的红晕,他笑着小声抱怨,“昭昭,我等了你许久。你怎么现在才来接我?”
姜殊鸿白了这人一眼,不客气地反驳道,“我来捞你,你只需说声谢。其余的,本宫尚不想听。”
说完,姜殊鸿就让他搭着自己的肩,自己将他抗了回去。到城门后时,已经有人将马匹牵了过来。她骑着马带着他,一路灯下皆无人,夜风正劲。很快地,他们就回到了长公主府。
一入府门,就已经有两人正在大厅中等着她了。一位,便是那国士无双的宰相裴珩之。另一位,则是他手上擒着的黑衣男子。那男子一看见姜殊鸿,恨不得立马冲上来,眼神似刀般锐利凶狠。可裴珩之一收绳子,男子便瘫坐回了椅子上。
收拾完那人,裴珩之风流地摇着扇子,走上前来,一把就推开了姜殊鸿肩上那病怏怏的男子,搂着她就要往里走。
“小鸿儿,你可要来好好看看,我今日给你送来了什么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