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郁，大雨瓢泼，整个小周国也陷入了哀恸中，从城门大开处开始的道路两旁，无人不掩面而泣，于伞下，双手合十，为英年早逝的小将军屈育青祈祷，悼念的百姓一直排到了将军府门口。
是的。屈育青，这个横空出世的鬼神将军，交接过战死的家族众人的责任，仅仅十七岁便辞别家中的老祖母，踏上五国焦灼的三江战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过短短三年，便重振小周国国威，重新划定疆界，叫他国不敢再犯领土。
他鬼神将军，百战百胜，以一敌百的名号，响亮在别国百姓的口中，无人不是又敬又怕。
而小周国的百姓纷纷都夸赞他是天生水命，出生时天降甘霖，破了旱灾，从小学识过人，鬼点子多，长大上了战场更是越遇水，便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可惜，两年后四方和平，得皇帝召回，却不幸溺死在三江的滔滔江水中……
原本是胜利之师班师回朝，何等意气风发，却无奈吹响了唢呐，由当朝太子齐辰晋亲自送灵，一路紧赶慢赶，争取在头七之前回到将军府，让将军府仅剩的老祖母见上最后一面。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最前方的太子，以及在皇帝的特准下，少量将士不用卸甲一直跟在棺材后面，身披蓑衣。
整个队伍异常沉默，伴随着马车齿轮的声音，伴随着百姓的哭声，但都最终淹没在了大雨之中。
“这瓢泼大雨，是将军回来了。”一名妇人提了提被沾湿大半的衣裙，忧伤的感叹。
“是啊，我们将军当是水神在世，听说这一路雨都不曾停过，越来越大，想是老天爷都为我们将军的死而伤感呢。”一个小摊贩也附和道，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这不光是渗下的雨水，天气也异常潮热，总觉得蒙上一层水雾。
“仁慈的太子殿下跟小将军的关系真的太好了，竟然亲自为他守灵，他可是太子啊！”一位姑娘站在二楼上，捂着脸庞小声惊呼。
“是啊，听说，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皇上指定小将军做太子殿下的伴读，一起在国子监学习呢，自然关系好。而且，你看，太子殿下多伤心啊，就算被雨淋到了，也没去在意……”另一位姑娘感叹。
队伍的目的地是将军府，府上门檐挂上白灯笼，白绸带，所有人都穿着白衣丧服，神情恍惚。
东癸祖母一身白衣早就在大门口等候了，一双眼睛早就哭过千遍万遍，干涸不堪，仍是要盯着拐角处随时出现的送葬队伍，拐杖是没有用的，只能靠家中仆人搀扶才能站在家门口，迎接自己的孙儿回家。
终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身着红甲的太子殿下，然后很快，越来越近的车轱辘声后，轿顶之下不沾一滴水的棺材从拐角处出来了，溺亡的屈育青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亲眼见到孙子的棺材后，老祖母干涸的眼泪终究是是忍不住了，直直往下流，她颤抖地唤着孙子的小名。“呜呜，我的泽香啊。”
“我的小五啊……”哭着哭着，身子一阵无力往地上跪。
“老太太！”身边的管家手疾眼快，赶紧一把抓住祖母，祖母身边的丫头们也围了上来，扶着悲痛欲绝的老祖母。
“老夫人，你可得挺住啊，不能倒啊，五少爷的头七还得由您来操持啊！”大丫鬟遇雯也哭腔劝道。
“五少爷如今只有您了，老夫人要振作起来。”丫鬟采恬倔强地偷偷摸眼泪。
她们这些丫鬟也都是跟着五少爷长大的，谁人不因为少爷的战功而骄傲，可是，突然就遗憾地发生了这种事情，谁都没有想到。
太子见状，赶紧上前，顾忌着身上一身寒气，没有太靠近老祖母，他突然半跪抱拳，忍着悲痛。
“祖母，是我没有加派人手看护好育青，才让他被敌人复仇，逼着跌入蚀骨冰冷的江水里，都是我的错。”作为竹马的齐辰晋一脸懊悔，舟车劳顿，他整个人也看上去清瘦不少。
听了这话，老祖母捂着心口低头呜咽一会儿，才缓上一口气去扶太子。“好孩子，祖母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若不是你当初陪小五去战场，小五也不会取得如此功绩来报效国家。”
说话间，屈育青的棺材慢慢被抬上将军府的台阶，老祖母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引了过去。
“我的小五。”再也顾不得尊贵的太子殿下，她步履蹒跚，身边的人也小心搀扶着她，一路跟着棺材去到灵堂。
灵堂正中放着屈育青的棺材，半开棺，尸体做了较好的防腐处理，伴随着浓郁的安息香的味道，为的是能让老夫人在下葬前见上最后一面。
棺材外面摆放着屈育青的兵器，他最爱的宝剑，而里面躺着的屈育青，神色安然，放下了束高的英气马尾，半扎着放散，一身墨山白衣，外穿着平日里最爱的黑披风，干干净净的，看上去没有任何苦痛，可是，依旧让人不由得心头一紧，突然两行清泪。
“我的小五啊，你受苦了……”
慢慢情绪平息的老祖母摸摸他的脸庞，在看到屈育青的脖颈时却悄悄又红了眼，她轻轻地摸索着颈前的衣物。
“怪不得，怪不得，长命锁没了，原来，都被水给要回去了。”
旁边的太子殿下褪下装甲，换上丧服跟在老夫人身边，听到这话，神情一瞬间黯淡。
“老夫人……”太子殿下轻拍祖母的肩膀安慰。
两边的管家和丫鬟们听得低头啜泣。
长命锁，可是五少爷最宝贵的东西，是五少爷早逝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就是希望屈育青能够长命百岁，可是，现在长命锁不见踪影，少爷也躺在了棺材里。
将军府萦绕着悲伤，但还是得接待前来悼念的旧人，少爷的同窗，战友，世家子弟，朝中大臣。
“老夫人节哀。”国子监祭酒魏大人一身玄衣前来哀悼，身后跟着不少自愿前来的监生，里面不少的人都有屈育青有过同窗之谊，都神情哀伤。
“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唉，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个古灵精……”魏大人仿佛一瞬间苍老许多，看得出来他是真心遗憾于屈育青的离世。
“魏师，我的小五天生就是受苦的命，我多希望他能够一直古灵精在我身边啊，就好好在国子监里上学。”祖母手帕拭泪，抬头看一眼他身后的监生们。
学生中大多数都是与屈育青交好，曾经跟屈育青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逃课不写课业，也曾为他那日离开送别。
“但我们将门世家，天生就有一股保家卫国的责任感，再选一次，他也会决战沙场吧。”祖母不再哭了，有一份荣誉就有一份责任，更何况他们是将门世家。
只是，她自私地希望能够为她剩下一个家人，不至于她孤苦伶仃一人。
魏师哀悼完，公务在身便离开了，学生们也陆陆续续安慰东癸祖母后离开。
太子看着那些学生，神色淡然，大多数都认识，但仍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跟着一起来。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啊。
乐生安。
只不过，纵使外面瓢泼大雨，他身上也没有沾湿的痕迹，想必是府中小吏尽心尽力。
“哈哈，书香门第的人都是弱不禁风的一片人，风吹雨打都受不得，又强装着穷讲究不丢面子。”
太子脑子里浮现出了屈育青最喜欢调侃书香世家的话，大概因为他是将门之后，礼仪之类的大多不太在意，自然对于书香门第的穷讲究嗤之以鼻。
太子回想关于二人交集的少量过往，得出结论，屈育青大概是不喜欢乐生安这人的。
可是，太子看着乐生安，越看越……
乐生安跟着一旁的同窗问候老夫人，同窗在一边好生安慰着，自己似乎不用说什么，他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瞥向那口棺材，又自然地看向老夫人，神情漠然，一如既往的清冷模样。
“孩子，我看你眼生，你是哪家的孩子啊？”老夫人突然握住乐生安发凉的手问。
乐生安停顿片刻，马上不紧不慢地回答。“老夫人，我爹是翰林学士乐躬，今日实在公务缠身，不得已才让我来送小将军。”
手中还不停被老夫人的手暖着，老夫人手心里的温暖传递到自己冰凉的手上。
“原来是乐学士的孩子。”老夫人说道。
老夫人看着乐生安。“小时候，我也是这样给我们小五暖手的。”
“你们冒着这大雨前来，回去免不了惹得风寒，所以只要能来送我们小五，我都不尽感激。”
“老夫人，别这么说，能来送为国为民的小将军，我们才是倍感荣耀。”同窗赶紧说道。
“诶，好好好，我们小五有你们这些好同窗真是有福气。”
二人哀悼完，便一起离开。乐生安一身淡蓝色长衣，转身，一步步走到门口，特意拐弯站到屋檐角落，等待小厮拿伞，他微微仰头，看着天青色烟雨朦胧，庭前落雨，心境也难免悲凉。
“公子！”小厮阿盘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一把伞，在大雨中奔跑，不顾被雨沾湿，急匆匆地冲到乐生安面前。
“不用这般急。”乐生安接过他的伞，对阿盘说到。
“好，下次一定。”阿盘保证道。“不过，也奇怪，这雨真的一点都沾不到公子身上。”
乐生安没说话，默默打开伞，正要一步踏出去，却听得一人急匆匆的脚步。
紧接着那人便冲了出来，眼神里的隐隐兴奋与激动让乐生安不适。
“太子殿下？”
没得到他的回应，反而听得太子没由来地说了一句。
“屈育青。”
那时候，乐生安没有明白太子说屈育青的意思，只当是个误会，不计较。
可是他永远不会想到，过后的好几年，他都会因为屈育青这个名字而苦痛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