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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纯正堂(1)冷魄

    天雷遍布,九九八十一道无尽头。

    漆夜彩披着黑斗篷,行走在雷云之下,万鬼与罪孽的灵魂,在所踏足的每一寸土地上,鬼哭狼嚎,哀鸣不断。

    她怎么也上不去九重天,却有不死不灭之身,而她本意不是求生,而是寻死。

    这样的轮回,她早已厌倦。

    一如既往,雷劫过后,她重生了。

    每一世的经历大相径庭却并不相同,上一次重生,她基本一直与乌娘子在一起,而这一次,她怎么找也没看见乌娘子的身影。

    只有她一人。

    大雪纷飞,她在奉天孤行流浪不知多久,路过盛京,走过不夜天,最后倒在了姑白城。

    有一道皎洁如月一般清亮明澈的人,停在她身边,似是这姑白城高悬的月亮,寒冬腊月里唯一一束破晓的天光。

    姑白净,世人称之为“予寒仙姑”,因她将这偏僻落后无人问津的边陲之地救活了起来,这默默无名的地方便以她为名——姑白城。

    她曾是月城月君之一“孤寒月”,奉天九重华之一“净华”,后自创门派,成为姑白城纯正堂开山堂主。

    纯正堂入门考试极为苛刻、奇葩,且招收弟子全靠缘分,每年还有更为严谨的考试,常人难以忍受,弟子出走率为各门派之最。

    不同于平常门派,姑白净是一个孤高挑剔之人,对弟子如待下属,没有半分和蔼可亲。

    漆夜彩一遭重生,自然又是天生凡胎凡骨无灵根,就是经脉摸起来都是平平无奇的,绝非天纵奇才,更非骨骼惊奇。

    但姑白净却让她免试入学。

    漆夜彩并不屑于此,以她几辈子的实力,够打十个姑白净,还需要她做师长?

    几辈子无门无派自由散漫惯了,哪里还要去学那些刻板落后的门派术法,甚至困于一方天地起早贪黑,简直是在杀人。

    但纯正堂的结界犹如天牢地牢,困人于这方方正正的学堂之中,逃离不出半分,也怪不得正堂弟子能留下的是极少数。

    大部分是来受刑一段时间老实后离开了。

    漆夜彩不解姑白净为何非要收她为徒,只说她手骨清奇,适合练一把既定之剑。

    练了几辈子术法,漆夜彩法术兵器繁多,却极少使用武器,不会被任何武器束缚、左右,也不会因为没了武器就没了力量。

    她修炼,以身做“剑”,以己为“刃”。

    力不聚于刀剑之上,灵不借于天地之间。

    世间兵器千万,她对刀剑毫无兴趣。

    姑白净赠予她一剑,她看也没看。

    不过这一世倒是与众不同,漆夜彩不着急打破当前困局,再去重蹈覆辙。

    漆夜彩昼夜不分地穿行在纯正堂,观察着弟子们的行为,奇特的门风也带出一代又一代与众不同的弟子。

    纯正堂共分“五派”:中正、执一、守心、无方、分明,以此组成一个“堂堂正正”。

    但万变不离其宗,只是细微差别,现如今各派已开始融会贯通,比如弟子们的服饰开始统一,术法开始融通追精。

    堂内弟子以“正”为标,装束笔直、板正,以简约、大方、严谨的直线与方形为主,色系分两类,代表两种法诀,但现在只剩下一种,以极浅淡的青草色为主。

    姑白净倒是不以身作则,她穿的是月城弟子衣袍,修的是月城和奉天术法,跟纯正堂丁点儿关系没有。

    漆夜彩很快将纯正堂摸透了,便也没兴趣了,直到看到了一个老熟人——林上风。

    林上风这辈子依旧是令华王姬,也是奉天城负华宫少主,如今尚且年少,便进了纯正堂这个弟子监狱。

    姑白城离奉天城毕竟不远,林上风时常也会回去,漆夜彩便跟踪过一回,目的自然是为了看那位疑似她生母之人。

    不料却看到了乌娘子,或许并非是乌娘子,而是乌娘子的那个仇人。

    她们两个竟然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是双生子还是一人?

    漆夜彩无从得知,因为找不到那个疯癫的乌娘子,但这一切也与她无关了。

    倘若她们两是一人,这辈子不存在乌娘子这个人,那么她——漆夜彩,其实本身就应该与她们毫无关系。

    如果这是一出跌宕起伏的狗血戏码,那么真相背后却颠覆想象、打破套路——

    从始至终,这一切都本该与她无关。

    *

    纯正堂宿舍每个季度都得换一次舍友,且人员随机,不可自由组合。

    林上风看着新舍友名单,脸色瞬间差了。

    盛帝亲封的令华王姬,性子是帝京出了名的倨傲,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

    虽说每回的舍友都让她嫌弃,但从未想过会碰到这个人,简直一言难尽。

    林上风甚至大胆找了姑白净,最后冷着脸回到了宿舍,就这样看到一个规规矩矩穿着弟子服的……少年人?

    沈声慢看过名单,自然知晓舍友,但毕竟无力改变什么,便是顺其自然的态度。

    看到林上风,她如往常对所有弟子一般的态度,平和地唤了声:“林师姐。”

    此人一开口,林上风便只觉厌恶。

    她没好气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沈声慢没明白:“什么?”

    林上风指向另外几个床位:“她、她,还有我,都是一样的,而你呢?”

    沈声慢瞬间明白了林上风的潜台词,她们都是女人,而她不是,这是鲜为人知的秘密,林上风是无意中撞破的,也是因此,她这般厌恶她。

    沈声慢平日里都扮作是女人的模样,从未有人怀疑过她,她也认定自己就是个女人。

    自从被林上风撞破后,她也有意避免见到她,一是怕面对她厌恶鄙视的神情,二是会想到连自己都排斥的身体。

    现在被林上风这般赤裸裸地提及,沈声慢也有些许难堪:“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从小我都是把自己当女人的。”

    林上风冷笑道:“你觉得是你觉得,你再怎么觉得,都改变不了你不是女人的事实,让你跟我们同住,本就是不合理的!”

    沈声慢也并非是完全柔弱的性子,林上风都这般说了,她也不会就知道哭啼啼,或是一味地自证和道歉,她收拾好刚放置好的东西,便准备离开:“既然如此,那我便去跟仙姑说。”

    林上风开口泼冷水:“你以为我没去吗?”

    沈声慢身子一僵:“仙姑如何说?”

    林上风轻嗤了声:“说纯正堂无论女男老少一视同仁,没有性别之分,简直可笑!这能是一视同仁的问题吗?”

    沈声慢说不出话来,她为仙姑的话感到震惊。

    林上风看着沈声慢这副装傻充愣、唯唯诺诺,好似白莲花的模样就厌恶,张口连叫师妹还是师弟都叫不出口,丢下一句:“我已经跟仙姑提出不住宿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看着林上风果断离去的身影,沈声慢放下了包裹,心情有些许复杂沉重,尽管早已习以为常,还是不可避免红了眼眶。

    傍晚,沈声慢上完课回来,看到同样下学的陆珂乙,尚且年少的男子丰神俊朗,看到她远远打了个招呼。

    他是她的道侣,天河陆氏二公子。

    陆珂乙大步流星来到沈声慢身边,关切问道:“慢慢,看你今天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了?”

    沈声慢简单描述了下。

    陆珂乙不屑道:“令华王姬总是如此,以为冠了个王姬名头,就高人一等了?空有高贵的身份,内里只剩低下的品格。”

    沈声慢并没有陆珂乙说的话而高兴起来,在这件事上,她在乎的并非那个人是谁,又是什么身份,根本还是在于她自己的心结。

    除了她自己,无人能为她排忧解难。

    她很清楚。

    陆珂乙也察觉到了沈声慢的情绪,他温柔又坚定说道:“慢慢,不必在乎旁人如何想,我不会歧视你,况且你多特别呀?”

    “谢谢你。”沈声慢牵起唇笑了笑。

    她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无论哪方面。

    这样的别致、独特,不是她所希望的。

    纯正堂禁止恋爱,因此沈声慢和陆珂乙在堂内也不会有逾越的举动,就像普通弟子一般,说了几句便要分开。

    回到宿舍,沈声慢看到新的室友,想打个招呼,但并没有人搭理她。

    正堂弟子多是傲气凌人,她们大都出身名门世家,且天资卓越,各方面都远超同龄人,来到这里不过是为自己锦上添花。

    沈声慢其实也并非出身平凡,而是落魄贵族,相比较而言,她实在低贱。

    纯正堂有严格的时间规定,亥时必熄灯火,沈声慢却习惯了晚睡。

    这一天,也是她多数不开心的之一。

    *

    漆夜彩坐在墙头,目睹姑白净晚归而来,她一身极暗色的衣裳,蒙着面,俨然一副做贼样,配上纯正堂的堂堂正正,实在讽刺。

    看到漆夜彩,姑白净毫不避讳地摘下面罩,平静问道:“这几日感觉如何?”

    “不如何。”漆夜彩漫不经心回答,“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徒有其表,内里空虚,不过如此。”

    姑白净难得露出些许和蔼之色,耐心地问:“是觉得弟子们不够‘正’吗。”

    “与我无关。”漆夜彩不愿多言。

    “你可知月城?我曾是月城弟子,那是一个世外桃源。月城弟子,行君子之道,而正堂弟子,行君子之风。君子坦荡洒脱,但正堂宗训‘克制’,不够坦荡,不够堂正。”

    漆夜彩道:“故弄玄虚故作高深。”

    姑白净远望着她,世人眼中高岭之花一般神圣纯洁的予寒仙姑,就这样笑了起来,着一身颠覆想象的黑衣。

    “我也是这般认为的。”

    “……”漆夜彩扬起眉头,有些意外。

    姑白净拔剑出鞘:“接剑。”

    漆夜彩皱了下眉,并不想接下,但剑至身侧,已经来不及去想,剑已拿在手中。

    姑白净的剑很快迎上来,她的剑很快很轻巧,剑剑如雪影,冷冽而锋利。

    漆夜彩不会用剑,但不论什么武器,只要拿到手上,反击总是会的。

    起初,她只是用来挡剑,很快,她便把姑白净的路数摸清楚了,至此,一招一式就像是一道算数题——逻辑成立。

    姑白净招式被打断,几次都被漆夜彩预判了每一步,她落在不远处,从容收了剑。

    漆夜彩掂量下手中的剑,没有意外,毫不犹豫地丢了剑:“想当我师傅,你还不够格。”

    姑白净走到她面前:“你太锋锐,也太理智。”

    漆夜彩问懒得回答。

    姑白净以灵力拾起漆夜彩丢掉的剑,横在两人之间,寒光照刃。

    “这样的理智,让你必须完美,毫无破绽。”

    漆夜彩:“我对自己没那么苛刻。”

    姑白净:“或许某天,你以破绽为力量。”

    漆夜彩:“只要我想,万事万物,皆可为我所用。”

    姑白净:“那你可能借天之力?借自然之力?借万物之力?”

    “这种借力,付出的代价够抵吗?”漆夜彩自造灵源,自给自足,从不借外力。

    “人生在世,总无法遗世独立,孑然一身。”

    姑白净不言,伸出掌心朝月,以月辉之力唤出一面透明的椭圆形镜,只有边缘轮廓,中间像是完全透明的一般。

    透过镜中看过去,落下的尘埃都晶莹发亮,她的发丝雪白,眉眼不同于正常人的形状,像是舒展的云层,沉积千年未消的雪。

    “我是古尘白族的先知,拥有窥探过去、预知未来的能力。”

    漆夜彩对这些稀奇古怪的族类略有耳闻,能在前面加个“古”的,都是历史悠久能追溯到上古,且有一定影响力的。

    古尘白族是个大族合,以白尘族、古白族为主,此外还有白灵羽族,少数尘羽族、异种雪族。

    由于生活环境极端、多变,不宜生存,且族人体质原因,生育困难,寿命短暂,古尘白族族人稀少,且大都是混血杂种,纯种古尘人几乎灭绝。

    这样稀有的族类,放在外头可是会被立刻抓起来,然后流入地下非法拍卖会。

    姑白净就这样告诉她,漆夜彩不想猜她的目的,对她的能力也毫无兴趣。

    “如果你想找我合作,或是让我做什么,那就做梦去吧,我不奉陪。”

    姑白净毫不意外她的反应,漆夜彩对外实在表里如一地坦荡,也可以说是完全不在乎一切的状态。

    “我知你如今深陷轮回劫中,止步不前。”

    漆夜彩倒也不是排斥,或是像被戳到痛处了一点就炸,因为她是真的无所谓。

    姑白净应该以为她很想打破僵局继续向前,但实际上,她不想,她只是单纯地厌倦了,这样被迫活着的感受。

    不死不灭永无止境,像诅咒一样。

    月色凉薄,漆夜彩侧首:“你能让我死吗?”

    姑白净没有诧异也没有惊讶,只是冷静道:“我不能。”

    漆夜彩不感兴趣了,姑白净却道:“你不死不灭之灵魂,是你亲手造成的结果。”

    漆夜彩干脆道:“不可能。”

    姑白净紧接着说:“倘若我告诉你,其实你根本没有重生,也没有所谓轮回,只是被困在既定的剧本里出不来。”

    漆夜彩沉思道:“我想过这种可能,但就算轮回重生是假,我也重生了。”

    姑白净颔首:“确实不假,但只有你一人如此,三更万界并没有重置时空。”

    漆夜彩道:“之前我想过,以我为核心,单独划出一个时空,包裹在主时空内,作为一个小时空,只影响我主观认为的世界,主时空正常运转,次时空单独运转,但除了我本人,整个世界观依旧基于主时空。”

    漆夜彩这番理论漏洞百出,甚至不成逻辑,但姑白净轻松理解了:“其实不只是你,三更万界万事万物,都在专属的主观时空内。”

    这让漆夜彩有些诧异了:“你也在轮回重生?”

    姑白净不忍露出浅笑:“只有你是如此,我们的剧本都是不一样的。”

    漆夜彩:“……你是如何知道的?”

    姑白净自嘲道:“若我连这些都看不透,如何配得上先知一名?倘使你能上九重天,去星阁窥探天命,便也能明白了。”

    漆夜彩垂下眼眸:“你说你是先知,窥探过去预知未来,那你救我,也是早有准备,你究竟什么目的?”

    姑白净认真道:“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漆夜彩冷漠而果断地拒绝:“不用求了,我不会答应,也不想知道。”

    姑白净微叹一息:“我知你不会答应,在我的预知中,你也未曾答应。”

    “……”尽管漆夜彩确实会坚定不答应,但并不喜欢这种被告知未来的感觉,预知如何与她何干?选择只在于她本身。

    姑白净看样子不打算告诉她缘由,但结合她在外不算完美的名声和传遍大街小巷的经历,不难推测出来。

    “可是与月城有关?”漆夜彩直接问。

    姑白净脸色有丝异样,那情绪太复杂,再结合传闻中的事迹,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虽然姑白城百姓尊敬她,以她为城名,甚至她创建的纯正堂,因学风严谨纯正,吸引了大批名门望族的世家子弟,成为名副其实却又严格苛刻的贵族学院。

    但在过去,姑白净几乎是臭名远扬。

    一个非凡修者为了保护一众非凡弟子的安危,不管不顾杀了手无寸铁的凡人。

    无论出于何种缘故,非凡者利用非凡之力杀害凡人,就是有罪。

    事后姑白净主动从月城除名,虽说是为了不连累月城,但想真的不牵连简直异想天开。

    这一举动,不仅自己臭名昭著,还害得月城在很长一段时间被抨击,出门在外若是被发现是月城弟子,是要被砸臭鸡蛋吐口水的。

    不过漆夜彩虽然猜测姑白净的请求与月城有关,但其实她联想不到究竟是什么。

    “罢了。”姑白净轻叹一声,双手掌心相对,从内往外拉,当中出现一柄伞、一把剑。

    月城弟子善用伞剑,这便是她的武器?

    随后漆夜彩便知自己错了,原是两把剑。

    一把伞剑,名“冷魄”,冷魄碎难合。

    一把长剑,名“孤明”,孤明送漆夜。

    姑白净拔剑指向漆夜彩,剑端寒意横生,微光闪烁,气势逼人,似有万千凝冰之剑集聚于冷刃之上。

    月色倾泻,似覆雪凝霜,细细看去,竟是经年风霜所摧的裂缝,纵横剑身。

    这是伞下的“冷魄”,早已伤痕累累。

    随后剑侧便闪出一道剑光如流星。

    “漆夜彩,接剑。”

    那孤明似夜中唯一的火光,通体冰凉,色泽沉着,却在寒夜里滚烫得灼眼。

    剑至眼前,漆夜彩不由接住了它。

    剑身之后,她看见一个善用剑的修士,握剑的手都在抖,她听到姑白净说:“其实很早,我就再不用剑了。”

    冷魄既碎,孤灯难明。

    阵破琴碎,再不提剑。

    “倘若一身清正,从未出入红尘,从未趟过浑水,清白始终,又如何以正其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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