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真凶

    轰——!

    轰——!

    轰——!

    寅卯交界,万籁俱寂,三声鼓响敲醒天地,冲散了黎明前浓重的黑夜。

    破晓晨光中,柳齐欢独自站在巨大的鸣冤鼓前,消瘦的胳膊举着鼓槌,一下一下用力地击打着鼓面,一声比一声沉重。

    朝阳的第一束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微暖。

    她浑身沾满了烟尘,素色的粗布麻衣污迹斑斑,绑在腰间的擦汗巾子也被火烧焦了半边。

    因为奔跑而来,发丝被汗湿,凌乱地贴在鬓角,形容十分狼狈。但尚带着病容的那张脸上的神情坚毅,兼得柔美与英气的眉眼,明亮若星。

    每一次挥动手中的鼓槌,都十分有力。

    师爷认得柳齐欢,一看是她在击鼓,登时抬高了嗓门:“齐欢?怎么又是你!大清早的击什么鼓!”

    柳齐欢闻言,停住了动作,放下握着鼓槌的右手,面无表情地看向对方。

    “申冤。”

    她言简意赅,嗓音轻微的嘶哑,被浓烟呛了。

    “杨家的案子不是都结了!你又申得什么冤!快滚!”师爷怒气冲冲地叫嚣,“要是再不滚,我叫人把你抓进大牢里关起来!”

    旁边的捕快目露凶光,“唰”地拉开佩刀威胁。

    柳齐欢瞟了眼闪着寒光的刀,表情没有一丝惧怕,清楚地说道:“大梁律法,凡百姓击鼓鸣冤,县衙就要受理案件。我是来申冤的,烦请师爷进去通报。”

    “你个贱民也配来申冤?我们知府大人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有什么事等改日再来!”

    衙门里那事还没处理完,为免被打扰,师爷只想找借口撵人。

    柳齐欢看出对方打算故技重施,像上次搪塞杨母似的搪塞自己,拖延案子审理。

    她道:“我朝律法有哪一条明确禁止贱民申冤?上次我都来了,这一次为何不能来?”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引得晨起过路的百姓侧目。

    卜世仁上任之前,师爷就在衙门里当差,见识过两回柳齐欢替贱民申冤的案子,都打赢了。

    所以,他清楚对方是相当难缠的角色。

    贱民暗从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无人管。他们平日里判案,还能从原告被告的手里两头捞取油水,谁情愿浪费时间给一群穷鬼审案子?吃力不讨好!

    见柳齐欢拿出大梁律法来压自己,师爷狡辩道:“律法第十七条,贱民不得随意告官!”

    “我有诉状,愿为杨家案子担任状师,三敲鸣冤鼓,且告的是无恩荫无品阶的陈潘,本属白丁,并非告官。按照规矩可以申冤!况且……”

    柳齐欢扫视一圈周围,见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掏出塞在怀里护着的状纸,高举着。

    “况且我这次不仅要上诉此案,还要状告有人官道纵马,故意杀人!”

    师爷眉头跳了一跳:“你,你要告谁?”

    “纨绔常懿!”

    她中气十足地朗声说完,周遭围上来的人更多了。

    有人认出来了柳齐欢。

    “呦,这不是上次给老张家打官司赢了的那小子么?”

    “原来前两天当街纵马那家伙,是个杀人犯啊!”

    “今儿个衙门府又不准备开门么?这都快半个月了,我那案子还压着呢!”

    “这位卜知府到底会不会审案啊,推三阻四的!”

    师爷见大家抻头抻脑地好奇,挥袖子驱逐:“去!去!衙门重地,禁止逗留!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后退几步,却没有散开,谁都想看热闹。

    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传入柳齐欢的耳中,她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翘起。

    她故意选择这个时辰击鼓鸣冤,又站在衙门门口大声说话,为的就是吸引注意。

    更何况,还有齐鸿按照她的指示,暗地里帮她“推波助澜”,混在人群里“煽风点火”。

    柳齐欢高声道:“烦师爷进去通报一声,请知府大人开门设堂,审理此案,还受害者和百姓们一个公道!”

    师爷听见百姓叽叽喳喳地议论成一片,明显有怨怼之语,他知道不可轻易触犯众怒,忙对捕快使眼色。

    捕快连忙折返回衙门内,须臾片刻后,疾步出来,凑到师爷旁边低声耳语。

    “请示了知府大人,说是近日兵部在为怀安长公主御驾回銮一事加紧了整个帝京的巡逻,咱们莫要把情况闹大,万一走漏了风声不好。就先让这贱民小子进来,平息众怒为要。”

    师爷眼珠子转了转,捋着下巴的山羊胡沉吟了下,看向柳齐欢。

    “哼,今日算你运气好!大人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空闲来,处理你这破事!你跟我进去吧!”

    他复又藐视着围观众人,威胁道:“你们也赶紧给我散了!不然,按聚众闹事把你们统统抓进大牢!”

    众人一听,见衙门里冲出来一队带刀的捕快,再不敢喧哗,全作鸟兽散。

    柳齐欢于是跟着对方进入府衙。

    临进去之前,她将右手背到身后,虚虚地冲外头摇晃了两下,圈起指头,做了两个奇怪的手势。

    齐鸿看见了,知道该进行下一步,便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逐渐分散的人群,转身快步离开。

    府衙大堂,正上方悬挂着“明镜高悬”匾额,两班手握刑杖的衙役分立两侧,由两个人分别持着“肃静”“回避”的木牌肃立,十分威武庄严。

    正中判案桌台后面,已经坐着肥胖的知府大人,见柳齐欢进来,傲慢地撩了下眼皮。

    她刚一站定,惊堂木“啪”地一声,在头顶炸响。

    对方先下手为强,气势十足地断喝:“堂下何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柳齐欢抬头看一眼堂上的知府,没说什么,双膝一弯,跪下了。

    若是曾经,她有举人的身份,根本不需要下跪。

    可如今,她早已被革去了功名,剥夺了良民身份,不得不折腰俯首。

    她虽然人跪下了,但腰板挺得笔直,如一杆直立的青竹。

    “草民齐欢。”

    “为何击鼓?”

    “有冤要诉。”

    卜世仁故意问道:“你是哪里人士,现居何处?”

    “帝京,北司圜。”

    “大胆!”

    他一拍惊堂木:“北司圜之贱民,也敢告官?!来人,先打上十大板!”

    说着,抓起一张令签丢下去,两边的衙役立马得令,左右刑杖交叉制住柳齐欢的腿,抵住其后背,用力压到地上。

    “且慢!”

    柳齐欢趴在地上,仰起头,疾声道:“草民并非告官,是告平民!”

    “那也要打!你小子不是爱拿律法说事么,那咱们就按照律法来,十大板打完了,大人才会审你的案!”

    师爷在旁边帮腔,抓准了机会,要给她来个下马威。

    言毕,衙役举起刑杖,不由分说地狠捶下去。

    沉重的一闷棍,毫不留情,屁股顿时肿了,火辣辣地痛。

    柳齐欢脸色煞白,差点当场惨叫出声,咬紧牙关强忍着。

    衙门是从来不欢迎老百姓告状的。

    在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吏眼中,百姓就应该逆来顺受,一旦反抗,就是所谓的“刁民”。

    因此凡告状者,无论原告被告,必先挨一顿杀威棒治治“刁民气”。

    十大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打完之后,柳齐欢已经冷汗淋漓,无力地趴在地上,裤子渗出了点点血迹。

    她硬挺着全程没吭一声,嘴唇咬破了。

    “探花郎,这十大板和诏狱的刑罚相比,哪个更受罪呀?”

    “……”

    柳齐欢懒得同对方分辨,强撑着精神,支撑起身子,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道:“请审案!”

    “呦,还有力气说话?那就把诉状呈上来吧!”

    她强忍着下身的疼痛,将状纸交给衙役,对方递呈上去。

    她的指尖沾染着一点黑墨的痕迹,已经干掉了。

    从义庄逃出来后,她飞速写了份新的诉状,有备而来。

    卜世仁是走后门当上的官,肚子里没多少文墨,但也会说点台面话,所以在随意浏览了一遍内容后,便撂下状纸。

    “刚才本官听师爷说了,那陈杨两家的案子,早已结了案,无须再议。不过嘛……你状告常懿一案,本官倒是能审审。”

    她这状告的,正中卜世仁的下怀。

    他正寻思着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给常懿弄死,有了正当罪名,往刑部交人就更好办了。

    “本官现已清楚事情起因经过,并于昨夜将案犯常懿缉捕归案,现在已经下了大狱,待本官查明后,将判其三日内处斩!”

    说着,他抓起惊堂木,就准备拍案退堂。

    “大人。”

    柳齐欢忽然出声,阻止其动作。

    “按照梁律,所有案子必须经过案情还原,证词证据审查,确保人证物证俱在、被告原告同席的情况下审理。大人仅凭草民一张诉状,就判定被告的罪行吗?”

    “本官抓到了犯案者的现行。由衙门里的捕快亲眼所见,亲手抓捕,皆是见证,且与你诉状实情完全吻合,确为真凶!你来此申冤,不就是为了告他吗?”

    柳齐欢的眼瞳中微光炯炯。

    看来她在酒楼和义庄偷听到的内容,果然为真。

    仵作之死,与帝京府衙脱不了干系,而且这群人是有意要拿常懿顶罪。

    她倒是不同情那个死纨绔,爱死不死,只是不能把这事不清不楚地糊弄过去。

    当年替兄长验尸出具死亡证明的仵作,潜逃外省多年,回来又行踪隐匿,缘何被杀?那行凶者若不是有仇怨,就很可能与兄长的案子有牵连!

    她若是能顺藤摸瓜,说不定就能查到当年的真相!

    至于那个常懿,她直觉与这件事恐怕也有什么微妙的关系,所以并不打算放过此人。

    只有是一丁点牵涉到当年之事的蛛丝马迹,她都要利用起来。

    故而,当卜世仁质问她要状告的人,到底是不是常懿时,柳齐欢冷声道:“大人,草民确实要告他,但真凶恐另有其人!”

    一语惊破堂上二人心怀鬼胎。

    师爷叫唤:“你刚刚不是说要状告常懿么?怎么这会儿又说不是了?你当堂撒谎?!”

    “草民并非撒谎,请大人细看诉状,草民只是写了状告常懿当街纵马之恶行,并没有告其故意杀人。”柳齐欢不紧不慢地说,“草民最后写的是‘状告以上罪行之真凶,望青天大老爷明察’。”

    卜世仁心里有鬼,只想速度解决此事,拍案道:“分明就是常懿行凶作案,无凭无据,你休要胡乱攀咬他人!”

    柳齐欢道:“只需要将仵作的尸首抬来,当堂验尸,就可知真凶是谁!”

    “尸体都没了,验什么!”

    卜世仁说完这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住了嘴。旁边的师爷脸色跟着一变。

    柳齐欢直着脊背,目光充满了审视。

    “请问大人如何知道尸体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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