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

    蒲霁安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卧室的床上熟悉的方格被单，那是戏校统一发放的，小的时候，她爱极了这床被子，每次躺在上面，就好像又看到了戏校的哥哥姐姐们在宿舍里互相调侃的样子。

    “李戈，还是你太菜！哈哈哈，墨老师没暴走已经很好了！”

    “你瞎说，墨魔头还不算暴走吗？那刀片子都舞的冒火星了”

    “得了吧，你难道不知道王继他们班那天被罚了2000个蛙跳，2000个！”

    “咦！也是”

    “妹妹，你在家岂不是每天都要面对墨魔头，真是忒惨了，听哥的，要是你师父凶你，你就大声哭，能哭多大声苦多大声，哈哈咱们墨魔头最见不得女生掉眼泪了。”

    蒲霁安手里拿着哥哥姐姐们给的零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想起这段对话，蒲霁安不禁苦笑，有时候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对女生或者说对她怜香惜玉。

    此时阳光正好从窗前闯进来，正好就照在胸前挂着的玉坠子上。

    玉坠子上没有粘多少灰尘，在阳光下依旧熠熠生辉。

    玉石之美，?美在晶莹剔透，?温润如玉；?美在历经岁月，?依旧光华如初。?

    两人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他上班，她上学。

    只不过，两人的对话只限于吃饭，学习忙不忙，工作累不累，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到底有了隔阂，那年的争吵如书上已经翻过的一页，时间如滚筒般飞速向前从来不会因为什么就停止下来。

    而站在瀑布前，逆流而上去找寻记忆有时太过痛苦，人的大脑会保护自我，屏蔽掉令人伤心的事。

    蒲霁安这几年发现自己时常大脑空空，对之前的所有记忆都回忆不起来，或痛苦或开心或委屈苦涩，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仿佛失忆一般，那些事她知道发生过可那时的情绪也被冲洗的一干二净，也许这就是回忆，它从不会特意浮现在脑海里，而是悄悄在某个时刻跳出来，或勉励或安慰。

    也许是因为初二习惯了摆烂，即使面对初三紧迫的课程，她也没有力气像之前一样努力，上课忍不住的犯困，忍不住的点头，忍不住的走神。

    她也想改，也想动，可实在没有力气，这就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吧，她看着练习册淡淡的想着。

    直到哒哒声从耳边传来，她才回过神来，恍如隔世般抬起来头。

    墨毅手指敲了敲桌子，看见回过神的孩子，眼神里的害怕躲闪。

    是啊，这几年自己不在身边，小丫头承担了什么？何止是身体出现问题，瘦削的脸庞以及急性的肠胃炎，一切都有迹可循，怕是精神也被折磨了遍。

    想到这儿，他不免露出了愧疚的神色。

    不能这样了，霁安已经初三了。

    墨毅不动声色的扳回了脸，“把牛奶喝了，来书房找我。”

    仔细一看桌上不知何时被放了一杯牛奶，想要说什么眼前人已经走了。

    她不是不知道要面对什么，自己的精神状况已经出现了几乎不可挽回的崩溃，即使已经回归平静，但依旧回不来神。

    想着蒲霁安笑了一下，什么回不过神，在师父那估计就是欠打了，控制不住在深夜玩手机，控制不住的逃避现实………

    当蒲霁安进入书房时，熟悉的摆设，尘封的记忆都渐渐清晰，身后也莫名疼痛起来，墨毅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并喜欢不时绷着脸，但依旧不影响他在教育学生以及徒弟时的威压。

    “霁安，你有什么话想和我坦白吗？”墨毅的手指捏着眉，自己这个徒弟到底费心。

    看着她眉眼自己总能看到师妹的身影，师妹死后自己接受不了，看着这双清澈如一汪清水的眼睛，总会感到深深的无力，感到自己的无能，那段时间自己彻底封闭了自己，投入了工作中，将每日的任务安排的满满当当，人只有忙的时候才不会胡思乱想，自己却刻意不去管霁安，谁曾想发生了那样的意外，自己还有什么脸去继续抚养她，本以为在自己父亲多少有点关心总比自己这要好。

    可……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自己怎么这么愚蠢？

    “我…我这几天学习状态不对。”蒲霁安知道既然已经来了就没什么隐瞒的。

    看着眼前怯生生的女孩，自己心底的怒火不免被点起来，语气也染上了怒气“几天？”

    看着对方的脸色，蒲霁安也被强大的威压逼的抿紧了嘴唇，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只有那天赶她走的那晚才见过的神色。

    “我说了你不要在跟着我，我没有义务管你！你有自己的父亲，我已经联系到他了，我……不配为人师，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那天自己被从医院接出来，本来因为见到许久没见的师父而高兴雀跃，可没想到自己的行李被打包好，放在了门口，自己呆愣在原地，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泪水悄无声息的落下，“别丢下我，师父！我会乖乖的！是我不小心打翻了开水，霁安已经好了，师父……别送我走，我已经没有母亲了，您………”

    “少tm的绑架我！我……师妹的死我……”提起师妹，墨毅的脸几乎皱在了一起，五官也近乎扭曲，连声音都失去了控制。

    哪怕之后尽量平复了情绪但还是毅然将小姑娘送走。

    之前的回忆想一道巨大门槛一般再次横在两人面前，似是都回忆起那时的场景，两人脸色各异，却都笼上了阴霾。

    长辈还是开了口“霁安，你恨我吗？”

    恨吗？

    蒲霁安没有给出答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还小，对于这样苍白的提问她不知道怎么样回答，起初是以为自己不够乖，总惹师父生气，回家之后一直乖乖的，她每天给墨毅发消息，汇报自己今天干了什么，她想让他知道自己很乖，不会再让他劳心生气，他会接自己回来的。

    师父，我今天按时完成了作业，没有发呆没有上课说小话，我很乖。

    师父，我今天喝完了两壶热水，没有喝饮料，我有乖乖的。

    师父，我今天参加了新生入学考试，我假期有好好复习，您教我的数学应用题我都有认真看，我有乖乖的。

    师父，我分进重点班了，还当了生物课代表，我没有让您失望吧。

    …………………

    消息截止在了初二的开始，蒲霁安在微信里一遍又一遍删除修改，小心翼翼的发过去的话语并没有得到多大的回应，墨毅只是回着好，或者嗯，最长的一句话就是快要分班考试前发的消息。

    ——  好好复习，考试不要粗心马虎。

    蒲霁安不明白为什么与自己相处了近五年的师长可以说推开她就推开她，说丢下就丢下，说回来就回来。

    自己在深夜无法入睡时，他在哪？

    父亲与继母吵架，玻璃渣肆意从门缝溜进来时，他在哪？

    自己面对满地鲜血时，他又在哪？

    她如同弃婴，在家中看着同父异母的弟弟获得宠爱，自己被针对，被欺负时，又有谁在？

    恨吗？

    他养了自己五年，在自己最顽皮的时候又当爹又当妈的养她到十岁，在自己犯错时严厉的教导自己，给自己讲睡前故事，在沙发上帮自己搭小房子，笨手笨脚的帮自己梳头发，扎辫子………

    为师为父他都已尽职尽责，哪怕之后将自己送回父亲家，也还是时不时的转账给自己。

    她仿佛又陷入了痛苦中，门槛越来越大，心如同撕裂一般。

    墨毅看着眼前人心里五味杂陈，可他身为长者，必须要跨过门槛，然后带着徒弟一起跨过来。

    “霁安，我以为你初二沉默，是因为学业变重了，你有了事为什么不联系我？”

    “因为师父没有义务……”眼眶积满了泪，因为她一直倔强的瞪大眼睛，所以泪水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随后倔强的仰起头，擦干了泪水，看着眼前人。

    心如同被狠狠的捏住了，呼吸都暂停了一般。

    墨毅看着眼前倔强的姑娘，闭了闭眼睛，然后深深吸气，缓缓呼气。

    他从椅子上起身，单膝跪地在霁安面前，那双有着茧子的手覆在另一双白嫩的手，轻轻抹去了霁安脸上的泪。

    “霁安，几年前是师父对不起你，是我太懦弱无能没有办法保护你”他苦笑了一下“师妹走了，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何况你一个孩子，我还在那时候缩在了龟壳里，………对不起”

    声音很轻很轻，每一个字音却都在霁安的心上敲出重响。

    “你，愿意再给师父一个机会吗？”他握着的手更紧了些。

    蒲霁安内心如潮水般激烈拍打，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就这样探手可得，可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真的可以吗，自己已经这样了，一切还来得及吗？

    她的人生就想被下了定论，以她现在的状态，她没办法考上高中，那就根本没有考大学的机会，自己的初中学历可以支撑她一个女孩子去哪？自己的母亲疯病自尽，父亲另娶新欢，已得一子，自己呢，还有什么机会？

    终于泪水冲破了眼眶，眼前一黑直接向前倒去，这一次前面不再是硬硬的地板，不再是冰冷的泥土，她想坠入在一个巨大的怀抱中，好温暖，像午后的阳光一般。

    她完全缓过劲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医院急诊，其实根本没事，她已经好多次了，缓一阵就好了，奈何墨毅见她不对，直接将人带到了急诊。

    不是谁家孩子每天来医院啊？

    “她这次的话主要是有点贫血啊，平时注意休息，要早点睡觉，年轻人少熬夜啊，还有这个不能为了多睡会就不吃早饭什么的，你看你上次来也是我看的，这刚出院没几天，家长也注意点，你这搞下去身体是要垮滴”急诊陈主任得手迅速在键盘上敲下几行字。

    “我给你开几副药，肠胃的药还有一周就停了，喝的时候稍微间隔开，贫血不是啥大问题，好好吃饭注意休息就行。”

    墨毅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说：“好的好的，谢谢医生。”

    月彻底爬上了天空。

    回了家，霁安被安排在床上，喝了药，她刚想说自己其实没事，却听见墨毅直接了当的说，

    “什么都隐瞒，这几年肯定没少折腾身子，你先好好休息吧，什么都不要想，明天第一个周六你们学校通知了暂时不补课，我们明天好好沟通。”墨毅点了灯，正准备走，却被人拉住了衣角。

    “别…”蒲霁安诡使神差拉住了那人，等反应过来快速的松了手。

    “安心睡，师父在。”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安抚似的。

    夜回归了安静……

    黎明来临前夜总是难揶的，蒲霁安一晚都没怎么睡好，浅眠了一阵，看了眼时间坐了起来。

    “起来了？出来吃早饭。”墨毅招呼着。

    拿着粥喝了两口，她有些忐忑，好好沟通，是什么。

    “别怕，你也长大，师父也不能上来揍你一顿的，吃吧吃吧，肠胃不好还不爱吃早饭，以后梦想成医院的‘住院医’啊？”

    一个小笼包怼在了自己面前，这粹了毒的嘴，熟悉。

    等再一次站在书房，清晨的一缕阳光洒在书房中央。

    “师父”蒲霁安先开了口。

    “霁安你的眼睛真的很像你的母亲，清澈透明，是我对不起你们，霁安我知道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我很抱歉自己年轻的懦弱筑成这条你成长路上的困难重重的河流，摧毁了我们之间的信任，也冲垮了你。

    但这次师父想要弥补，上天既然有幸让我再次握住你的手，师父就不会放手，这一次，这条河我们一起趟，师父陪你一起过，好吗？”墨毅说的真诚，眼里根本没有年长者压人的态度。

    “真的可以吗？来不及了…”蒲霁安垂着头，初三了已经，一切都晚了。

    墨毅浅浅在嘴角勾起了微笑，小孩终于接受自己了，“你忘了你师父的本职工作是什么了吗？”

    墨毅作为青羽一中重点高中的数学老师，即使对于初中的知识体系没有那么熟悉，可他也有把握帮助霁安度过中考。

    “霁安，中考很简单，现在压力确实很大，有一小部分同学上不了高中，但只要努力，起码自己不后悔，我相信你可以考上。

    如果你下定决心，那么接下来一定不好过，师父会在必要时刻提醒你，帮助你，但向前的路依旧是你自己要走，师父可以在你身后陪着你告诉你浪就快来了，可师父不能帮你挡住浪潮，你要自己面对，在跌倒的时候自己爬起来，继续向前，你做好准备了吗？”

    阳光照在身上，温暖，仿佛唤醒了沉睡在黑暗中的人。

    我为什么不可以？

    青春热血，也许是某个时刻你看到了向往的生活，也许是某个时刻你看到了破败的自己，也许是某个时刻，你想要赢一次，战胜自己。

    人都会又不甘，它让我们在困难的跌跌撞撞里依然前行，在逆流的寸步难行中选择踏浪向前，人的一生都在跋涉，回过头来那些不可翻越的高山，无法横跨的河流，都成了一路顺风中的顺水推舟。

    “我一定可以！”

    终于女孩的眼神里又一次出现亮光，如点点星火照亮了黑暗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