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她们二人的第一次见面,既不是在逼仄的画舫,亦不是薛秾桃以为的洞春小宴,而是更早远的长生观。

    当年羌胡突袭,沈家不敌,苦等支援未果,将士士气低迷,最后等来的也不是援兵,却是一场大火,甚至烧尽了余量不多的军粮。那场火只烧了一次,但她每想起一遍,便就再烧一遍。于是这场火在她心底燃了十年,不仅烧光了她的家、她的身世、她的名姓,连同她今后的人生一同埋葬成了灰烬。

    她身受剑伤,倒在血泊里,被一位羌胡的老妇人拾去了。妇人也有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儿,在战乱中去世了。妇人照顾了她一年。许是这个原因,后来对沈氏余孽的清算并没有抓捕到她。

    老妇人常劝导她说:“万事活着最大,要向前看,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后面她拜别了妇人,回到故土,沈氏已经成了避之不及的谋逆罪人。有说沈氏被羌胡败走,放蛮夷之兵到中原烧杀抢掠,死伤损失惨重;亦有言沈氏降胡,搜刮了多郡民财上贡羌胡以求自保,因为侥幸存活的百姓看见抢掠之人,皆是本朝将士着装。北川多郡遭过此创,至今都很萧条。

    她很不甘心,凡事总要寻求个结果,便隐姓埋名,化作商人模样,捏造了数个假身份。最开始的两年过得很不顺,她没有经验和资历,处处遭到打压嘲弄。也许是心灰意冷、也许是逃避,她想起了妇人的话。

    沈从经没有一直为商,中间的两年,她曾经入过道观。

    她遇到薛秾桃的日子,是个很平常的下着雪的冬天。她正在院子里头扫积雪,道观应当是在办法会,所以很热闹,还有许多豪族官员前来参拜。

    一乘富贵的马车吸引了她的目光。并不为其它,只是它的颜色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显得太浓烈,很容易将人诱惑住。马车周围随侍护卫数人,还有道观中的师长前来接应。

    她不由得停了扫雪的动作,驻足观望起来。不多时,从马车中下来两位光鲜亮丽的娘子,说是母女,年纪看上去相差倒不大,应当是姐妹?年轻的那位尤其醒目,着的是一身红,外穿织金窄袖褙子,内搭正红襦裙,头戴一顶小巧雅致的花冠,珍珠一般的脸,肉包着骨,五官几乎找不出锋利的痕迹。

    她很适合这样的打扮,就像……小佛合该端坐在莲花座,高楼夜宴合该堆满金银玉器。

    她们二人缓缓踱步走来,身前身后簇拥数人,堪称举步维艰。年长的那位对着身边人说了些什么话,围着的人便都散开了,徒留几个人远远跟在后面。她似乎注意到了一旁的视线,侧过头看向了她。

    沈从经没有移开目光,她们对视了一瞬。不久后,女人收回了目光,对着身侧的年轻娘子笑道:“……你瞧,那不就是你好奇的道姑吗?”

    那姑娘闻言,目光紧跟着看过来。沈从经不知为何,反而掉过身去,装作在扫雪的模样。

    片刻后,她对身边的女人嗔怪道:“你不要叫人家道姑!这是个很轻蔑的词,不好的!”

    说罢,她又提高声量道歉:“这位道长,我们初来道观,不懂规矩,真是冒犯了。”

    沈从经用余光看见,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她一时觉得心里酥麻奇怪,像被一只手攥紧了,竟没有及时回应。

    姑娘见她不受这一礼,却也不气,继续教训起旁边的女人:“……都是你!叫人家恼了……这很不尊重人的,你下回可不要叫错了……”

    女人则浑然不在意地笑笑,环过她的腰,将她依在怀里:“那便听你的就是了……”

    她们逐渐走得远了,沈从经又回过身,看人入了道观殿门,身姿也慢慢被后来的人群隐没了。

    她低下头,这才发现方才扫的地早没积雪了,她一直扫了个空。沈从经抿了抿嘴,不合时宜地又想起那女子的一礼。其实她没有恼,她也很少有发怒的时候……被叫道姑是常有的事,她已然习惯了,偶尔被如此礼重地唤一回“道长”,心底竟有一点动容。她只是,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心跳平复下来,她继续平常的工作。一坤道缓缓走到她跟前,神秘兮兮地对她说:“你想不想知道今日来了哪些贵人?”

    坤道比她年纪轻,资历却很深,是从小就在道观修行的,常把她当晚辈照顾。沈从经微微一笑,没有接她这茬儿。

    “人生里,贵人可是很重要的。”坤道继续说,“我师长得了一官员青睐,被请去府上讲长生之道,不知得了多少珍宝回来……”

    她絮絮讲了半晌,不见身边人回应,知她不得趣,声音便逐渐弱了下去,悻悻一撇嘴,扭身往观内看热闹去了。沈从经环看四周,外头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大多都放了手里的活,悄然跑到里面。

    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四下无人,沈从经慢悠悠地扫完前院的雪,搁了扫帚,准备去拿剪子修树枝。她路过一条内殿侧边的长廊,條而被余光的一挑红吸引了注意。

    是方才那位姑娘。只是她现下状态不大对,两手揉着眼,步子也走不稳,几乎是试探着在原地打转。沈从经在心里浮现一个猜想,就见她脚下一滑,要往后摔的样子。她下意识三步并作两步,疾疾奔过去,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其后面。

    幸好还来得及,那姑娘扶着她的手臂,逐渐站稳了。沈从经离得近了,略略打量起她,才发现她衣裙上还有细雪沫子和水渍,连头上戴的花冠都歪了,想来是已经摔过一次。

    她闭着眼,很无措的样子,却又故作镇定,声音带着一种不自然的镇静。

    “你是这儿的道士吗?”

    沈从经答是,就见她的表情松懈下来,姿态也不再防备,不禁觉得有趣。

    她说什么就信什么,这么天真吗?

    这年轻娘子像是找到了依靠,又似乎是她天生活泼,开始自来熟地与她搭起话来。

    她又去摸自己的眼睛:“我适才在看雪,眼睛突然好痛……我眼睛出毛病了!”

    沈从经温和道:“你这应当是雪盲,就是看雪看久了……不要再摸眼睛了,过一会就好了。”

    她看了看周围,又问道:“怎么没有人跟着你?你刚来时身后不是带了许多随从吗?”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姑娘说,“……里面太无聊了,姐姐一直在同别人讲话,我不想听,就跑出来了。”

    她语气里还有一点得意,竟然不害怕的吗?

    真年轻啊。她瞧上去还没有二十。

    沈从经不由得失笑。

    这姑娘好像同谁都能聊得起劲,即便是面对她这个不善言辞、没有什么热烈反应的生人。

    “殿里面香气好厚重,太呛人鼻子了!我闻久了就觉得胸闷……你们道士修行是不是还要修鼻子?”

    连沈从经听到这话,都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话也太俏皮了,她是有意说的,还是无意间发的牢骚呢?总之都很可爱就是了。

    这厢薛秾桃听到她的笑声,心底暗自得意,为逗得一个生人的笑脸。她就说嘛,凡是见到她的,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她于是乘胜追击,上前一步,两手抓了沈从经道袍的一角,脸几乎挨着她的衣袍。

    沈从经不由得身体一僵,她们之间未必太近了些,这姑娘的一只脚甚至立在了她双足的间隙。她屏息凝神,低头看着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时间像是被糊住,她竟难以辨清到底过了多久,只听得心脏似乎在起伏地跃动着,模糊而沉闷。绵长得如同一生,又好似只过了一瞬。

    只见眼前人捉着她的袍,在上头攥出好几条皱褶,脸庞将她的衣压出一道浅浅的凹陷。她闭着眼,鼻尖轻巧地缓慢移动着,如同试探环境的某种小兽。

    沈从经不敢妄动,像是怕她受惊。五感陡然变得如此敏锐,她能听到冷风拂过,两人之间轻微的衣物相触的声响。

    不久后,她放开了她,退了几步,仰起一个笑脸:“道长,您身上有很好闻的香气……您平日都用什么花露呢?”

    沈从经看了一眼她,又不自觉用手掌覆上方才她捏出的衣褶子,努力压下去心中的波动,开口的声调平稳。

    “就是你方才说呛鼻子的殿里常燃的香,叫百和香。道观里头都会点的,我身上应当是熏着了,便沾了这种气味。”

    这话倒叫这姑娘有些难堪,但她不以为意,继续诡辩说:“……可是,这香在您身上,就是很好闻。我想,我会一辈子记得这种香气的。”

    ……她果然很擅长花言巧语,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根本记不得了,也许当日回去就不放在心上了。

    但当时的沈从经纵使不大信,心里头却依稀有点窃喜和甜蜜。

    她长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看见她闭着的眼睛,竟有些庆幸,否则自己这般的注视,必然太冒犯人。薛秾桃抬着头,眼睛看不清人,眯眼不晓得冲着哪边笑,眼睑边有湿意,被日光照得亮了。

    沈从经缩着手,将自己的袍袖递过去:“……你要不要擦一擦?”

    她愣了一下,接而顺从地接过来,拭了拭眼前的水意,然后又抱着她的袍,犟犟强调道:“我没有哭!这只是方才眼睛太痛了,所以才掉了几滴泪珠子……”

    她脸上的线条都很柔和,这种柔和,很容易叫人信任她。

    沈从经顿了顿,回道:“嗯,我知道。”

    她看上去的确不像很爱哭的样子。

    她没有立刻将袍袖还给她,又摸着瞎捏了捏,接着举起自己的衣袖,没话找话:“我袖口还绣了桃花呢。”

    ……年轻人的想法未免太跳跃了些。

    沈从经也瞧了瞧,敷衍说:“真好看。”然后趁她不注意,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头抽出来。上头沾了点水痕。

    她听了夸,表情顿时显得很喜悦,继续同她说话:“道长的道号叫什么呢?”

    沈从经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有道号。”

    她的师长说她还有尘缘未了,六根不清,绝不能真正遁入空门,所以还没有正式认她。

    这姑娘闻言,有些惊惶地“啊”了一声,大概以为自己触犯到别人的伤心事,连声音都放轻了。

    “没事的,您肯定才来不久,以后修行够了就能变成大师了。”

    沈从经不禁又笑了一下。她望了望身前人,主动说:“你冠子歪了。”说罢,就上手替她扶了扶,将花冠摆正。

    她也摸了摸冠,细声说:“多谢您。”片刻后,她伸手去摸了自己的荷包,从里面取了个什么小玩意,攥在手心里,说:“小道长,来、快张开手。”

    “小道长”,沈从经在心里来回琢磨这个称呼,估计是听说自己没有道号,年纪定然很小罢。她亦有点好奇,听话地把手掌递过去。

    她随即将手收回来一看,原来是一颗琥珀色的糖。

    “这是谢礼!”姑娘笑道,“这可是我极爱吃的!”

    沈从经默默收拢了五指,未置一言。她再偏头看去,眼前人摸了摸眼,尝试着想睁开。她突然心里浮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有些希望她看见,又有些退缩。

    不过还未等她能看清,不远处便传来一道略带焦急的声音:“乖乖!原来你在这儿!”

    沈从经循着声源望去,原来是方才那位年长妇人。她停下脚步,就在距她们几步之遥的不远处,略微喘息着,想来找了许久。

    而她身边的女子,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就如乳燕投林一般,朝前伸开双臂急急跑过去。她眼睛还看不大清,只能瞧见个模糊的影子,差点脚下一绊,又要摔倒。沈从经下意识想伸出手,随即生生克制住自己,因为她看见那女人已经向前一步,俯身抱住了她。

    女人将她扶起来,目光向沈从经看过来,上下审视一番,开口道:“你是何人?”

    自她话音刚落,身后顿时窜出几个护卫模样的随侍,视线皆刺向前方。

    就在这时,薛秾桃扯了扯她的衣袖,细声解释道:“……我方才跑出来看雪,结果得了雪盲。多亏这位道长看顾我呢。”

    女人听罢,面上挂了客套的笑容:“原来是这样。真是多谢道长了。”

    沈从经低着眉眼,微笑道:“福生无量天尊。”

    女人遂转身,将人在身前揽了揽,那年轻娘子的身影便被挡了个死。二人缓缓抬步向前,走了不远,又停了下来,依稀能听得细微的交谈。

    那姑娘像是在发脾气,使劲扯着头上的冠子:“……我说了我不想戴!这么重,害我方才摔了好几下!”

    女人倒还是温和地笑着,也不计较场面,当场就帮着取下她头上戴的花冠,递给了一旁的侍人。她拍拍怀里人的肩,以长袖掩着她的脸庞,轻声哄道:“好好好,我们不戴了……”

    果然,委屈只会发泄给真正能依靠的人吧。

    沈从经远远观察着一幕,心下有一点异样。应当说,她们的举止不大像姐妹,女人对身前人的态度明显太惯事。

    ……不过与她也没什么干系。

    沈从经挪开视线,终于记起自己要去拿剪子,慢腾腾地往杂房去了。路上遇到了先前的小坤道,她突然冒出种冲动,拦下了人。

    坤道疑惑地看着她。

    沈从经的口唇张合几番,最后只说:“……没事。”

    她本来想询问方才那两位娘子的事情,不过思忖几瞬,还是准备罢了。她瞥见自己衣袖上的水痕,不知何时已经干了。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也许有些事,似是而非的感觉比较好。她们今生应该也不会再有交集。

    那粒糖她没有吃,还为自己暗暗找了个借口,说是要辟谷。但以她的资历,还远远到不了那个阶段。糖到后面也搁坏了。

    后来她在道观继续修行了一段日子,最后还是决定还俗。有些事终归放不下,她不也想放下。每次夜间,她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闭上眼,就是烧不尽的大火。整个人像被焚烧。

    她终于彻悟,自己身上的那道剑伤从来没有完好过。那件血淋淋的往事如同一刃长剑,直直捅进她的胸膛,从来没有被拔出来。她以为这件痛苦的往事几乎要杀死她,可自己最终却是靠其苟活。那把剑,虽然造成她的大伤,但也堵住了伤口涓涓而流的血水。

    可剑只要一捅进去,拔或不拔都是死路一条。

    ……

    薛秾桃握着枕边人的手,听她讲完此事,失神了一阵。她估摸着年份,那个时候,她与薛不贰之间的关系,还没有落到后面那般境地。

    她默了良久,说道:“那你还欠我一个回应呢。”

    沈从经闻言,翻过身来,在她唇边轻轻映下一吻。

    “这个算不算呢?”

    薛秾桃摸了摸脸颊,随即跟她笑闹一番。待二人动静缓了,她又带着笑意好奇问:

    “那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呢?”

    沈从经侧过头来,盯了她半晌。窗外的月光柔和,照着眼前人的脸庞。她一时恍惚,竟在她脸上看到了许多白月亮。脸庞的轮廓像十五的满月、口唇则如同初一的弯月,俱是柔柔泛着光。

    “第一眼。”

    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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