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佳目光对上陈凌，两人内心同时重重一跳，不约而同的看向消防车驶向的方向。

    目光放远，深而长的街道尽头，有一处若隐若现的橘黄光亮，初看时小小的一点，像是跳跃的烟花，但再盯的时间长一点儿，这烟花越来越庞大了，像是越滚越大的雪球。

    但它又与雪球不同，雪球是往下落，而它却叫嚣的趁势而上。

    而更让人胆战心惊的一点，那是他们回家的方向。

    卓佳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但主观上告诉她这不可能，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陈凌，我们回去吧。”她惴惴的出声，带点儿颤音。

    陈凌沉而深的眼神望过来，让人看不清在想什么，只听他含糊应了声，然后拉着她回家。

    两人出来挺久了，从在小区内停留，再出来买烟花，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除夕夜打不到车，两人只能步行，而剩下这段回家的路，起码也还得半小时。

    卓佳后来再记起这一段，她想，她一定会跑的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最好越过消防车，她一定不会被拦在楼外。

    卓佳刚开始只是疾步走着，直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她开始跑了起来，身边的陈凌亦是，刚开始还顾着她，放慢了速度，后来直接追在她前面。

    卓佳不敢相信，那抹橘黄色光亮真的来自于她家那一栋，现在已经演变成了火红色，热烈张狂的跳动着，照亮她惊恐和绝望的脸。

    楼栋下面围着整整一圈人，消防员已经驾着消防车到达，从楼层外开始灭火，嗞嗞的燃烧声和人们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淹没了消防员冲进去的身影。

    “爸，妈……”卓佳到达人群外，四处搜寻着，想要寻找他们的身影。

    刚刚三公里已经消耗掉了她所有的力气，喊了一会儿嗓子便如同被浆糊住，嘶哑到发不出声音。

    陈凌不见了。

    卓佳没发现，没听到任何回应的她冲进人群里，想要越过阻拦，被消防员拦住。

    “我爸妈呢？我爸妈是不是还在里面？让我进去……”卓佳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发了疯似的想要冲过阻拦，眼泪一道道划过她的脸。

    “消防员已经进去在救了！”有人在她耳边喊，“里面很危险，请不要靠……”

    “嘭——”

    震耳欲聋的一声响，火势居然有愈演愈烈的架势，爆裂的红光伴着滚滚浓烟，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蟠龙巨蛇，冲向天空。

    “卓佳……”陈凌不知从哪里走过来，一把抱住她。

    卓佳眼神恢复清明，头抵在他胸口，“陈凌，我爸妈呢？你看到了吗？”

    陈凌沉默，紧紧咬住牙，闭上眼，没有回答。

    他比她还早一步，但消防员的动作更快，他也被拦在楼外。

    没有回应，卓佳心凉到谷底，双手去挣扎，仍被陈凌紧紧控制住。

    这一晚过去的漫长又煎熬，火势之大，整整用了三个小时才彻底扑灭。

    十二点已过，楼下的一圈人剩下寥寥无几。

    卓佳和陈凌始终等在楼下，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心坠入谷底。

    中途有消防员带着被困人员出来，但自始至终，也不见卓佳爸妈，还有宋怡君的身影。

    消防人员已经在处理最后的现场，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两人面如土色，绝望上前。

    “我爸妈呢？”卓佳仍旧重复着这一句话。

    平时的她对陌生人搭话都要犹豫两秒。

    男人看过来，刚才也是他阻拦的卓佳，能救出来的都已经救了，如果还没有踪影，那大概率是……

    “小姑娘……”他踌躇出声，刚开了个头，就不忍心再往下说。

    陈凌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双手握成拳，掐着手掌心，“四层401，你们没有找到人吗？”

    男人一惊，他已经看过事故记录，四层和五层火势最猛烈，无人出逃，只有烧焦的尸骸。

    “……”

    长久的沉默让卓佳不堪重负，一滴泪顺着干涸的脸颊滑落，下一秒，她重重栽倒在地，被身旁的陈凌迅速接住。

    再醒来时，卓佳躺在一张木制的床板上，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棉被，蓝色条纹格，不怎么美观，却温暖。

    陈凌坐在一张红漆凳上，清寂身形背对着她，穿的还是昨晚的那件棉服，除此之外，没有一件取暖的物品。

    “陈凌……”她张口时声音哑的像被沙石碾压过，却仍旧被陈凌精准捕捉。

    陈凌身形肉眼可见的一僵，片刻过后，他动作缓慢的回过头，眼底下藏着一圈浅色的青黑，似乎还有泪痕。

    两人无声对视。

    卓佳坐在床边，眼泪再一次没有预兆的滑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娃娃。

    “都没了吗？”她喃喃着，不知是说人，还是其他什么。

    陈凌走过来，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他坐了整整一夜，来接受宋怡君不在的事实。

    卓佳流着泪，哭声慢慢放大。

    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而陈凌，也失去了他唯一的母亲。

    她怎么忘了呢，陈凌也一定很难过吧，卓佳呜咽着，用尽力气紧紧抱住他。

    陈凌站在卓佳边上，腰身被她重重箍住，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无声掉下眼泪。

    家被烧毁，两人无处可去，昨晚卓佳突然晕倒，是那个消防员把他们带到了消防局，并让队医给卓佳检查了一圈，身体没什么问题。

    这里不是家，两人不能久待，收拾一番，陈凌带着她出了房间。

    “陈凌，我们去哪儿？”卓佳跟在他旁边，嗫嚅着小声问。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两人刚缓下来一会儿，难过又席卷心头。

    陈凌也才一个半大小孩儿，一夜过去，仿佛换了张面孔，所有糟糕的情绪被他压在心底。

    但他还是不得不站出来，安顿好两人。

    “找个酒店。”过了好一会儿，他慢声开口。

    两人走出去时，被那消防员瞧见，叫住他俩，问他们有没有能联系到的家人，让他们过来接。

    两人一前一后开口，都说没有。

    卓佳父母当年瞒着双方家里结婚，过年都不回去，别说被其他亲戚接纳，而陈凌，父亲早年车祸身亡，家里也没有什么其他长辈，只有一个与宋怡君不再来往的外婆。

    对于他们来说，几乎都是孑然一身。

    那消防员被两个小孩的家庭情况冲击，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过了半晌，复杂的说出他们父母尸体遗骸的处理情况。

    他隐去了一些信息，譬如还要交多少钱。

    这钱他咬咬牙，决定掏了，只说让他们什么时候去领骨灰。

    两小孩乖巧说好，他看的不忍，问他们要去哪儿，还想打电话问问队里的人，这种情况两个小孩应该怎么处理，去福利院？不知道收不收。

    陈凌看出他的想法，淡声拒绝：“谢谢您，但我们有地方去。”

    话头被止，他不好再说什么，只说：“那你留个电话吧。”

    陈凌不解，“电话？”

    “对，失火的原因我们还在调查，如果查出是第三方责任，或许你们还能得到一笔赔偿。”

    最后，他又从钱包里掏了十张一百元，塞给陈凌，陈凌没要，骨子里是个正气少年，写下电话后直接带着卓佳走了。

    但没要的后果也很直接，陈凌不用掏口袋，也能算清身上还有多少钱，算上卓姨给他的压岁钱，大概800多块。

    对于之前的陈凌来说，这笔钱也不少了，可今时不同往日，花费一块钱都要精打细算。

    陈凌先带着卓佳吃了个饭，吃完后已是下午四点，接近黄昏，两人在路上走了很久，最后走进一家门面不大的酒店。

    都这时候了，陈凌没再逞强，再逞强可能明天就要睡大街。

    但等到前台问他身份证的时候，他还是僵在了原地。

    ”等一下。”陈凌说，转头与无措的卓佳对视一眼，两人一起出了酒店大门。

    寒冬腊月，两个十多岁的孩子茫然站在街头，大年初一出来的车辆竟也不少，偶尔能听到呼啸而过的引擎声。

    城市挺大，一夜之间却没了安身之处。

    “陈凌，我想回家看看。”卓佳哽着声说。

    晶莹包裹住眼泪，仿佛下一秒又要掉出眼眶，她也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抵不住心底的悲凉。

    明明昨天她还待在明亮温暖的房间里，为陈凌即将到来的生日小心翼翼的叠着千纸鹤，现在摇身一变，她无家可归，只有陈凌还在。

    陈凌什么也没说，带着人走。

    正值大年初一，打到车很难，两个人慢慢走着，走了一个小时，卓佳没喊过一声累。

    房子的惨状就在眼前，从里到外，漆黑一片。

    卓佳记得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于摆着什么物品，什么样式，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现在，它们都一个样子。

    陈凌在401门外，没进来，也没踏进他自己家，清瘦的背影在黑色背景下伫立，空气里浮动着细小黑尘，仿佛一部黑白默片。

    如果不是陈凌昨晚带着她去放烟花，或许两个人也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两人待了很久，待到天黑，卓佳一直没出去，陈凌找了进来。

    “我今晚可以待在这里吗？”在陈凌欲开口前，卓佳先问出声。

    陈凌凝眉。

    “一晚就可以。”她继续恳求。

    ”会很冷。”陈凌说。

    “没事，就一晚。”卓佳坚持。

    “……好。”

    陈凌答应了，他的心情何尝不是和卓佳一样。

    第二天醒来时，卓佳正半偎在陈凌怀里，身上盖着一件棉服，是陈凌身上的那件。

    卓佳心下一跳，连忙起身，从棉服里钻出，包裹在陈凌身上。

    陈凌被她弄醒，迷蒙的睁开眼，看到卓佳脸色苍白，瞬间清醒。

    他以为她受了凉，忙去探她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卓佳忍着眼泪摇摇头，“陈凌，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去，我们去那里好不好。”

    她本来还想任性待一晚的，但她现在不想待了。

    陈凌松了手，脸色比她还白，沉沉应了声：“好。”

    卓佳有个同学家里开的旅馆，过年时生意不太好，价格也比较低，二三十一晚，是自己改造过的房子，洗浴都在房间外。

    她说明一下情况，应该不需要身份证明。

    2011年伊始，这时候智能手机还没有全面普及，消息没有那么流通，他们不说，没有人知道卓佳她们经历了什么。

    晚上，卓佳拒绝了同学的聊天邀请，和陈凌待在一个房间里。

    起初陈凌还要两个房间，被卓佳坚定拒绝，要了一个有两张床的。

    这一晚很安静。

    由于前两晚都没睡好，陈凌这一觉睡的有点久，卓佳先醒了，坐在床边看着他睡颜。

    她脑子还是乱的，只是因为有陈凌在，心里才安定不少。

    房间里很安静，看了一会儿，卓佳起身，肚子却猛地往下一坠，似乎有股热流顺着□□涌出，意识到什么，她匆忙出了门。

    什么事都赶到一起，卓佳又想哭了。

    楼下便有一家小超市，卓佳抹把眼泪，给自己买了贴身内衣裤，卫生巾，又给她和陈凌买了洗漱用品。

    结账时，她用的宋怡君给她的压岁钱，老板把零钱找给她，卓佳拿着零钱犹豫了一会儿，强压下心慌，折身回去给陈凌也拿了一包内裤。

    回去时，陈凌已经醒了，颓丧的靠在床头，精神好了一点儿，情绪看着是低气压，卓佳进来时，他收敛了下情绪。

    “干什么去了？”他抬头看过来，眼睛是黑色的，灰败的。

    “我买了点东西。”卓佳把超市的袋子放在房间的桌上，卫生巾和内裤早被她揣在衣服口袋里。

    从兜里掏了掏，卓佳把剩下的所有钱递给他，“陈凌，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

    “不需要，你自己留着。”她话还没说完，被陈凌打断。

    卓佳哽了一下，继续说：“这都是宋姨给我的压岁钱，本来就是……”

    “咚——咚——咚——”

    说话声持续被打断，两人一齐望向门口，是卓佳同学妈妈的声音：“佳佳，你们在吗？你们的手机有电话进来。”

    陈凌没有手机的充电器，昨晚放她那充了。

    卓佳打开门，手机递过来，她礼貌的说了声谢谢。

    她把手机递给陈凌，电话被接通。

    陈凌拿着手机，刚说了声”谁”，没过两秒，脸色倏地变沉。

    卓佳在原地站了几秒，转身出去换内裤和卫生巾，顺便洗干净内裤，晾晒好，等再回来时，电话已被挂断。

    她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问了一句打电话的是谁，陈凌脸色复杂的回答：“我外婆。”

    “她要来接你走吗？”卓佳手指攥进掌心，忽然心跳加快。

    “不知道。”陈凌皱起眉。

    他也不太清楚他妈和外婆的事情，但很多年都没回去了，祖孙俩没什么感情。

    电话里她只是问了他现在的所在地，说是等会儿过来。

    “如果真的要走，我也会带上你。”

    房间里，陈凌蓦然抬起眼，紧紧盯着她，眼里倒映出卓佳不安的面孔，

    卓佳心里又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