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题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
郭主任经验丰富,接到举报后立即封锁消息,跟校长进行了汇报。
邓校长相当生气。他是个蛮老派的人,出自书香世家,却因为热爱教育事业与家里规划的人生背道而驰,做了一个小小的高中校长。在他心里,学生是社会的未来和希望,他们可以不聪慧不机敏不树立远大理想,但绝不能不诚实不正直不遵循公序良俗。
这样的行为无可容忍,而他也决不允许自己的学校出现蛀虫。
上课铃刚响,邓校长就联系其他几大重点高中的校长开启视频会议,着重商讨了这件事的处理方案。
举报者是六班的一个男生,也是本次作弊事件的参与者。他自称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所以找到郭主任进行自首,并且由于担惊受怕,这次考试他一眼没看买来的答案,所有写在卷子上的都是自己辛苦学习得来的知识。
郭主任只当他在放屁。
但表现出来的却是一副能够理解的样子,一边安慰着一边细细盘问他拿到答案的全过程。
据这学生回忆,他是从一个不太熟的朋友那里买来的理综答案。当时他正在刷□□空间,不经意间看到有人在朋友圈卖各种资料,这人他见过两次,知道是本校同学,就开玩笑问了一句有没有下个月联考的卷子,没想到那人回了句“私聊”。
就这样,他掏出口袋五百块钱,收到一份纸质版的联考理综答案。只不过,那条朋友圈现在已经删除了,而他们的聊天记录也在那人的要求下早已清空。
郭主任让他把手机留下。
校长办公室里,除了正在视频通话的邓校长,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表情严肃的郭主任,一个是键盘敲到飞起,忙着追根溯源的信息老师苏老师。
一节课的时间,足够让这群见多识广的成年人找到妥善处理的方法。
而高二教学楼的十一班,胡竟此刻正如坐针毡。窗户外面大风呼呼地吹,讲台上头老师激情昂扬,班里人听讲听得格外认真,唯独他待在课桌前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几分钟前,十班的李凯峰给他发消息,说是作弊的事情被发现了。
胡竟当即两眼一黑,气得差点倒头栽过去,十根手指噼里啪啦连打十几条消息质问怒骂他。
该死的!
他就知道!李凯峰是个傻逼!
当时自己从外校搞到答案,被这人无意中发现,李凯峰拿兄弟情唬他,对他软硬兼施,又是威胁又是发誓,终于从他手里搞走一份电子版。
他追着问到底为什么会被人举报,李凯峰才吞吞吐吐说自己卖了答案给两个人,不过都是纸质版的。
妈的!难道别人不知道复印吗?
胡竟一股无名火冲上大脑,从小一起长大,李凯峰是什么个性他再清楚不过。这么一个心理素质脆弱还贪财好色的家伙,他当时鬼迷了心窍会相信他?
靠!他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傻逼!
李凯峰还在絮絮叨叨地问怎么办,隔着手机屏幕,胡竟都能联想到他那副哭丧着脸的窝囊样。
他心里烦得很,直接发语音骂道:“怎么办?凉拌!”
然后将手机塞进抽屉,彻底关机。
这几年的□□还经常被盗,信息防护程度不高,下课时苏老师已经找到传播答案的源头,正是高二十一班的胡竟。
今天太晚了,邓校长让郭主任明天一早找几个老师,分开时间段跟本校所有涉事人员一对一进行交谈。另外,再带一组人于明天上午大课间进行一次大搜查。
据举报的人说,他们拿到手的答案都是纸质版的,因为是卖的人自己在家复印的,清晰度不是很高,一眼就能看出来。而这次联考的答案还没有在网上公布,老师们讲解也都是放电子版。
联考成绩发布到今天也不过两天,许多人还没有销毁罪证,能够搜到纸质答案的必定跟这次作弊脱不了干系。
盘问加搜查,学校不会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放学铃一响,校门大开。
可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电了,大家只能开着手电筒往外走。
叶幸和池舒并肩走到校门口,一个去找停在车棚下的电动车,一个坐进了来接她的私家车。也就十几分钟,学校里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
齐钰鸣和许佳从教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身边就只剩下了风吹树叶的簌簌声。
二人同属国际班,想考的又刚好是同一所院校,最近托福成绩刚出来,班主任找他们了解情况,没想到事情没谈完,学校居然停电了。考虑到两个人都是走读,班主任让他们先行离开,明天上午再来找她。
从三楼下来,两人举着手机往校门口走。
许佳背着个粉色书包,上面零零散散挂了七八个挂件,有毛绒玩具,又有各种各样的钥匙扣,一动大概就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晃得人心里痒痒。
齐钰鸣倒是一本正经,连书包都是跟衬衣一样的纯黑色,平淡无奇的校服被他穿得板正,莫名透露出几分禁欲的味道。
“许佳,你托福考得这么高,就没想过申请更好的学校?”齐钰鸣突然发问。
许佳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剑桥的法学全球第三,能超过它的我半只手都数得出来,你说的更好的学校是什么?”
齐钰鸣笑了笑,不作回答。
没有避重就轻,没有拐弯抹角,别人随便一问,就把自己想考的专业交代出口。是太单纯没有心机,还是太骄傲不屑隐藏?
齐钰鸣笑得很畅快。
在这个寂静寒凉的夜晚,这笑容倒是少了很多白日里呈给诸多外人去看的虚伪,不附意图,也不必瞻前顾后。
再走两步就是高二实验班的位置,齐钰鸣把手机抬高,正要照清前头的路。
忽地一道漆黑的人影从不远处楼梯口飘过,钻进了高二十班,他当机立断把手电筒关掉。
“怎么了?”
许佳看过来,手电筒的光也随之打到齐钰鸣脸上。
齐钰鸣闭了闭眼,伸出手捂住许佳的手机,把她的手电筒也给关掉。
“前面有人。”
许佳猫似的把身体蜷起来,刚想问是谁,一根手指就抵在了她的唇前,“别说话。”
齐钰鸣贴在走廊死角,打开了录像模式,许佳凑在他身边,也开了摄像。
这一排有三间教室,十班位于正中间。那道人影进去后,停在了某个位置上鬼鬼祟祟不知干了些什么,他们放大几倍也只能照到他的小半后背,根本看不清长相。
大概五六分钟后,一个带着帽子口罩套着一中肥大校服的人从里面出来了,脚上踩着盗版耐克,身形不胖也不瘦。
这人空着手,迅速溜走了。
齐钰鸣和许佳才从黑暗中摸了出来。
“看来明天会发生一场好戏。”齐钰鸣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
“什么好戏?”
许佳重新打开手电筒,照亮了前行的路,“说不定是这个班的人有事所以回来一趟呢。”
齐钰鸣垂眸,看了一眼她圆溜溜的眼睛,笑意更深。
“你说得也有可能,那就等等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
周三早自习,胡竟和郭主任来到教学楼二层的空教室里。
“哐当”一声响,教室的大门关上,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二十来度春暖花开的气候,胡竟却沁出一额头的冷汗。
郭主任站在讲台边,自己没坐也不说让胡竟坐,两只眼睛刀子似的扎在他的身上,一下一下剜着他的血肉。
两人好半天没有讲话,郭主任不发一言,胡竟站在角落也不敢抬头。
良久,郭主任开了口:“胡竟,知道我为什么喊你出来吗?”
“因为……因为,我没有好好上早读。”
郭主任一拍桌子,怒道:“还敢狡辩!”
“告诉你,昨天我接到一则举报,说你在联考前卖答案,有人证有物证,现在你还敢跟我装傻?上了这么多年学老师就是这样教你的?考前泄题、考试作弊?你对得起学校对你的栽培,对得起老师对你的教导,对得起你供你上学的爹妈吗?啊?”
胡竟心神一震,饶是他脸皮再厚定力再强,被郭主任这样训人训了十几年的老油条指着鼻子大骂一通,也变得面红耳赤惴惴不安。
郭主任看他神情,缓了一缓。
随即语气一变,又说:“我记得开学那天,送你来学校的不是你爸不是你妈,是你六十多岁的奶奶。她头发已经全白了吧,可每天还是辛辛苦苦给你做饭洗衣服,就盼着你能考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长大了出人头地。”
“可你呢?你都干了些什么?要是让她知道你在学校做这种事情,她得有多难过,晚上还能睡得着觉吗?”
见他提到奶奶,胡竟这才抬起头来,眼睛睁得老大。
他是留守儿童,爸妈常年在外打工,爷爷去世早,家里只有奶奶照顾他。小时候爸妈逢年过节还会回来,那点爱很少但总比没有强,可自从前几年两人在外面生了二胎,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胡竟知道他们打定了在外定居的念头,这十几年原来从来没有把他放进人生规划。
他拼了命学习,好不容易考进林海一中,也才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施舍般的关心。
只有奶奶,把所有的爱都给他,和他一起相依为命。
决不能让奶奶知道。
胡竟没有哭泣,两片嘴唇纸一样的白,又像鱼似的张开着:“老师,我说,我全说,别告诉我奶奶。”
郭主任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已经不是我能做主的了,要是你还想在一中上学,就老老实实都交代清楚吧。”
胡竟点了点头,持续摄像的监控之下看起来格外悔恨。
上午大课间,广播里突然紧急通知,学校严查违禁物品。
所有学生都被隔离在了教室之外。
十班的人倒是很镇定,杨连浩还乐呵呵地开玩笑,说查谁都不该查他们十班,像他们这种样样第一的三好班级,怎么可能会有违禁物品出现。
直到体育老师孙红从班里出来,手里明晃晃拿着两张印了字的纸,有人凑上前看,发现是这次联考的答案。
“怎么回事?这是哪来的?”
“谁印的答案?”
“我们班不可能有人作弊,老师,一定是搞错了!”
许多人慌里慌张围了上来,孙红倒没发火,只说:“东西的确是从你们班某位同学的书本里搜出来的,这点不用怀疑。但是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还没确定,大家先别多想。”
“好了,你们先回去上课吧。”
孙红盯着一群人走进教室,可当叶幸从她身边经过,却将他叫停。
“叶幸,你跟我来。”
叶幸怔了片刻,但很快就跟了上去。
看着班里唯一一个空出来的座位,教室里的学生迅速反应过来叶幸被带走的原因。
孙红搜查的时候他们没看见过程,今天的搜查也师出有名,但把联考、搜查、答案、叶幸联系在一起,尤其在他们已经知道有人作弊的情况之下,这些人迅速拼凑出一个真相。
“靠!叶幸居然有答案?”
“那他不是作弊了吗?”
“我去,亏我还把他当学神,没想到是这种卑鄙小人!”
男神塌房,教室里顿时沸反盈天。
哪怕事情并没有被任何人证实,哪怕一切还只是他们脑子里的猜想,可怀疑犹如跗骨之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要沾上这样的事情,只要是非没有彻底分明,再神圣的人也会被拉下神坛,再遥不可及的人都会变得仿佛触手可及。
众口喧哗,池舒耳膜被震得生疼。
她终于忍不住出言制止:“够了!”
“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地,现在的一切不过都是你们的猜想而已。一张纸谁都可以印,门没有上锁班里谁都可能进,罪魁祸首把答案放到别人的位置想要祸水东引也不无可能,怎么就要给人下定论了呢?”
“再说了,昨天大家刚知道有人作弊,今天我们班就被搜出了答案,当时说这件事的时候全班可都在场,哪个罪犯会不藏好自己的罪证?哪个罪犯不想有只替罪羔羊?”
池舒琥珀色的眼睛倒映出班里许多人的身影,她笔直地站着,带着不容置哙的通透与信任,“我想,最斩钉截铁的人才嫌疑最大,不是吗?”
那话敲在许多人的心上。
仿佛一记钟声,把他们心里的疑云惊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