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门上方悬挂的牌匾结了蜘蛛网,依稀能看见上面的“冤有头,债有主”。
不知是哪个小鬼当值,竟犯了如此低级错误。如被发现可是一顿好罚。
一路走来毫无鬼气。
我只当小鬼值班去,大鬼又在陪着阎王商议公事。
大殿两侧驻守的鬼官不见踪影,倒是他们的兵器就立在原地。我立足侧耳倾听,又叫了几句。
无鬼应答。
殿内庄重威严,阎王手持笔杆判命如同挥刀阔斧的画像正浮挂在黑墙正中。
我内心更感疑惑。
莫非鬼界新规?众鬼聚餐去了?
我翻了翻阎王办公桌上挪成小山的书。地狱明明无风,却在我翻动的一瞬间化为灰烬散了一桌的书灰。
滴答滴答…
我沿着弯弯绕绕的巷子,一路循着声音找去。两旁燃着长明灯。
此长明灯非彼长明灯。
长明,长明也。
这些灯是阎王的部下替他遍寻山川收罗来的稀罕玩意,在数万年前我来时就已在两侧悬挂。
那时候的阎王于我而言还是个孩子,区区二百来岁,入我神山数次,只为请我作客。
我心下了然,他无非是想镇压某些心怀不轨的部下。
那时的我或许正好闲得无聊。见他如此诚恳,加上我的伴生兽在一旁为他说尽好话,便当打发时间随他入殿。
当鬼也不容易,有鬼的地方照样也是江湖。
本以为能遇到个还未消散的孤魂野鬼,好问一问情况,谁曾想不过是阎王曾经的茶壶倾倒。茶壶原先盈满鬼气,现在所剩无几,里面的茶水靠着这微弱的鬼气源源不断滴在青石板上。
我扶正了茶壶,右手随意一抬,一个杯子就出现在我掌心。
我看着杯子喟叹了口气,睹物思人。
这杯子,是那人亲自给我捏的。
喝了一口不知多年前的浓茶,苦涩有余。阎王生前为民造福死后也长挑灯判决,多年下来他舌尖或许感知稍弱,向来喜欢特苦特甜特酸之物。
总之要特。
我将这方地界都走过一遍,未曾见到一丝鬼影。就连关押生前作乱之人的牢房都像是闲置已久。
莫不是现在人死后直接往生?连地狱都没有生意了?
这一遭我无功而返。
我挖破脑袋也想不到“还有何法?”,近一年来我已遍寻山川大地,也未曾找到那人的一魂半魄,说不定却是灰飞烟灭或死后随即往生。
都怪我活的岁月太久,脑袋里装的东西太多,需要的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
或许是救人心切,这晚我入睡后竟梦到了曾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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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我死遁后到一个小城买了套房子暂居。
何为暂居?
我不会老,不会死,在每一个地方都只能暂居。犹如过街的老鼠,唯恐引起恐慌。
一年后邻居家大婚,特来邀我喝杯喜酒。
新娘子美艳有余,双颊涂着红红的胭脂,睁着一双大大的葡萄眼睛,灵动的向宾客敬酒。
到我时邻居引着她叫我:“小玄。”
我掏出兜里事先准备好的红包,交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说:“恭喜,早生贵子。”
再一年,夫妻俩果真喜得一子,取名:知。
我不常出门,以前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躺在摇椅上发呆,思考怎么磋磨完这一天。
肖知长大了。
现在我最爱做的事就是从窗户边看肖知,一开始他在院子里爬啊爬,看见我后咬着手指冲我咿咿呀呀,后来扶着学步车走啊走,吐字虽缓但清,再后来可以追着家里调皮的小猫跑啊跑。
他会走路后常抱着和他身高大小的小猫来我院子里串门,特别到夏天时更甚。
这房子被上一任屋主照料得很好,院墙边上种了几株梨树。
热天时肖知就躺在树下看叶梢间的光影,细碎的阳光把他嫩嫩的小脸蛋照得一闪一闪的,他闭着眼短短的衣裳露出他小小的肚皮,他就那样吹着凉凉的风懒睡。偶尔时候我惯着他,会给他再来杯冰镇的西瓜汁。
他睡不着的时候会不时翻过身来喊正在看书的我:
“哥哥…”
不过十年。
十年,占据凡人一生不小的份额,可于我而言,三千繁华弹指刹那。
“哥哥,我妈让我给你送的。”
我开门接过肖知手里的盘子,还没等我开口,他已经像条泥鳅,几个滑动进了家门绕开我就躺在我的沙发上。
“啊~真软。好喜欢哥哥家的沙发。”
我把盘里的东西换盛到自己的空盘里,在水龙头下洗了洗,毛巾擦了擦。
肖知长得出奇的可爱,性格也随了父母,开朗大方。
“你父亲纠正你多次,让你叫我叔叔,你作何不应?”
他嘟囔,“老古板。”
这一年他个子拔高不少,才十岁就已经到我胸口处,我开始担心他,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停滞不前。
凡人总爱说些情情爱爱,并且把身高看得格外重。如果他因为被心爱之人拒绝而来找我哭鼻子的话…
罢,好歹是我看着长大的,如果不长,我就帮他一把。
肖知夺碗而起,我捏住他后脖颈的衣领,问他:“为什么不回答?发什么火?”,我是真心追问,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缠绕了很久。
他横了我一眼,说:“因为你长得又年轻又帅气,我叫你叔叔良心不安,可以了吧?”说完他就往前一扯,整个人逃窜出去,将门关得啪嗒作响。
一个月时间,他在我和冷战。用那刚萌生出来的自尊心?
我闲来无事,散步到了肖知学校。
来都来了。
接上他一块回家吧。
肖知面上故作桀骜,摆着一张臭脸。
我揪住无视我的肖知…的书包袋子,说:“小鬼,肚量真小,这么久了还气?”
他转过头来狠狠拍了我一下,那力道不小,但对于我来说和挠痒痒没区别。我手里抓着的书包袋子垂落回原地,踏踏踏,打在他小小的屁股上。
他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低着声音:“我不是小鬼。我是大鬼。”
我啊…古灵精怪…
变戏法一样,我从兜里掏出一个玩具车。前两天路旁有下学的孩子在玩,肖知远远的看着,眼里流露出渴望。
我看到了。
我递给他,半带讨好:“别气了,算作补偿。”
未等他回复,几个孩子蜂拥而至,果真像一群小蜜蜂,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肖知,这是你哥哥吗?”
“哇,你哥哥好帅。”
“他哥哥还给他买玩具!我妈妈不给我玩。”
我笑了笑。
肖知勉强嗯了一声,在朋友面前虚荣了一把,主动过来牵住我的手,咬牙切齿道:“哥哥。”他仰头看我,话音里有威胁之意。
我弯了弯眼睛,算了,我都活多少年了,何必跟个孩子因为称呼问题不愉快。要较真起来他叫我老祖宗都算是占了大便宜。
我将左手垂下去牵着他,右手放进包里,心念之间一张纸币出现在我手心。
我把钱拍在和我牵着的小手上,“和小伙伴去买点吃的?我在…嗯,那里等你。”我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公共椅子。
肖知扭捏起来,“不要。”
蜜蜂群眼睁睁看着肖知手里的纸币,生怕他拍回来还我。
有个胆大的小胖子率先发言。
“要嘛要嘛”
接下来就七嘴八舌。
“肖知,你今天请我吃,我明天也会请你吃的。”
“谢谢哥哥。”
“走吧走吧。”
我坐在椅子上,肖知不时回过头来看我,像是在确认我有没有走。
我看见他催促伙伴,我有点好奇他在说什么,就将听力放大。
“你们别拿太贵的,我哥哥不工作,整天无所事事,他没什么钱。”
我摸了摸下巴,心想不妙啊?我在他眼里竟是个穷光蛋吗?
我不知道此刻我嘴角已经高高挑起,还是结伴的路人看了我一眼,两人窃窃私语被我听到。
“那人长得挺好看,可惜了,像个傻子。”
“对啊,他笑得好渗人。”
…
我平时都是很孤独的。
肖知在时还好,不在时我总找不到说话的人或…神。我的伴生兽是只断尾狐狸,祂在十万年前陷入沉睡,至今未醒。我连和只狐狸谈心的机会也被无情的剥夺了。
我在人间不敢交“朋友”,我害怕朋友问我,你怎么不会老?我明天要死了,你还不死?
在狐来沉睡的年岁间,我游历四海三川。数年前我结识了一好友。他在天王底下做事,居文职,他和我认识的其他仙神都不相同。
众神听我名号就打躬作揖,但他只懒懒的看我一眼,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抱拳再道一声:“神君安好。”
我本以为他是个武神。
闲暇时他常和我饮酒诉苦。
“那老小子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我交上去的文书每次都被打回几百次,要说内容有问题本官乐意更改,可那老小子挑的刺竟是我字写得难看!要我说天君就该推翻他重立元帅。”
我笑笑。
天君部下的大神仙哪有他话里那么不堪,顶多有点像现世的老板,努力压榨员工罢。
后来那好友突然衰老,我感到不解。
问他:“天笼灵气当真匮乏?怎叫你数天就苍老至此?”
他叹了口气,眼角的细纹随着他的表情摇动,他说:“神玄啊神玄,你是古老神,拥有不死不灭之神身,哪像我们这些小神仙,我们活得太久,现下人间太平,妖魔也快灭绝。我们没有香火供奉,也没有世人铭记,现在都在等死啦。”
我似懂非懂,我没有受过供奉。
那香火有什么用?
但我知趣的没有问出来,临走时我给了他一枚续灵丹。
这东西在我手里毫无用处。
如果我后来没有神力消散的话。
他低着头看那丹药,一言不发,我起身时他也毫无反应。我叮嘱了一句:“可别太快死掉,我只是不愿又一人孤独的喝酒。”
可那之后我还是再没见过他。
他不来自有不来的理由。
有天我实在无聊,从犄角旮旯里点出窥神镜,是一魔神在我生辰时递上的贺礼,据说不仅能窥神,还能看世间万物。
我想看看那好友在干嘛。可那神镜变得和普通铜镜毫无区别。
我寄出一丝神力,它才悠悠醒转看了我一眼。
唤我:“上玄神君。”
是了,我名神玄,法号上玄,初始世间只有我一个神。这法号是第一任天君夜翻天书赠送于我。
意:天地齐生上上神。
那时我已经好久未曾听过这个称呼,我竟对这法号生出点心心相惜之意。
“窥神,烦请看看天王殿下一叫宋渊的小官现今如何?”
窥神镜嗡鸣几声,随后像是被吸干了精气神没了动静。
我又注入一丝神力,它才勉强道:“回神君,天王部下却有一文官唤宋仙君,但他仙身已经消散。”
我哑然,那续灵丹,他没吃?他给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