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3日。」
蝉鸣声令人厌恶，彷佛要把命都嘶喊出来。
外面热得像炭在烤，小卖铺里面却很凉快，没别的，老板娘不舍得让自己的女儿热着。
季林芝在柜台里面坐着，吹着空调和电扇，尤嫌不够地自己叠了个小纸扇正手动扇风。
她摇着小扇，百无聊赖间向外一望，就看到……
“又来了。”
“这个小白脸又来了呢。”季林芝面无表情地嘟囔。
是的，陈雨又来了。
他们两个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但见过的次数相当相当少，虽说是邻里之间，也虽说是年纪相仿，一起在这片儿长大，再虽说是同一所高中的，可就是见到过仅仅一只手能数过来的次数。
季林芝对他的印象就停留在此刻，仨字：小白脸。
陈雨掀过帘子进来小卖铺。
“买两块电池。”陈雨道。
“几号的？”季林芝还是面无表情，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大点的。”
“哦，五号电池。”
“嗯，拿南孚的。”
“4块。”季林芝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上去非常不想多说话。
“哦，我再拿根雪糕。”小白脸如是说道。
“那边冰柜。”季林芝给他指了指。
陈雨慢悠悠走过去，季林芝正在帮他拆开电池的包装，有点多此一举，但是小卖铺卖的其实就是服务。
只听见……
“啊！！！”小白脸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或者说是咆哮。
季林芝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以为这家伙让冰柜给咬了，大跨步快走过去，“咋了？！”
“有、有长虫……”
季林芝的表情一定很无语，以至于小白脸脸色更白了，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她嫌弃的。
小卖铺的“继承人”季林芝对长虫见怪不怪，找了根短棍把它弄走了，陈雨也因此匆忙地放了四元钱在柜台上，雪糕都没敢再拿就慌张离开。
至此，加深了季林芝对小白脸的刻板印象。
【6月23日。热。】
蝉活一夏，我活仨月。
他出现了。
啧，小白脸就是小白脸。
「6月23日。」
这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又闷又热，季林芝替她老妈在看场子，哦不，看小卖铺。
陈雨，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小伙子打算去小卖铺买节电池。
他掀开帘子，看到透明的烟盒柜台后坐着一个姑娘，穿着粉红色的大短袖，大裤衩子，长发随随便便一挽，不太修边幅的样子，正拿着随手叠的小纸扇扇呀扇。
这个姑娘他算得上认识，但实在没什么交情，但毕竟从小就住在这一片，只知道是老板娘的女儿，见过的次数也非常的少，更别提能说得上几句话了。
“买两块电池。”
这个姑娘看都没看他一眼，甚至闭了闭眼，回了句，“几号的？”
“大点的。”
“哦，电池不在这儿，我上去拿。”
小卖铺里的布局挺怪的，从外面看是二层小楼，但好像是平房在后头又加盖的，所以没有楼梯。
一层靠里的房顶这里，突兀的比平房低了些，一看就是当时盖房子有缺陷，但都是自家盖房，实用就行。顶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从上层垂下来个长铁架子，充当是个楼梯吧。
陈雨看着她上了架子，他打量着小卖铺，这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但也没什么特别贵的，都是平日里街坊四邻需要的，货架们虽然有些旧了，但也排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他等了一会儿，正要看看怎么这姑娘还没下来，一抬眼差点没把他吓死。
这姑娘在幽黑的房顶上伸出一个头，四方的洞口透出楼上微弱的光，她整个头是逆光的、黑的、倒着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陈雨看……
靠！这什么惊悚恐怖片的开头啊！？
陈雨吓得一抖，但是他没动地方，只是默默地回看着这姑娘……
他想得其实很简单：敌不动我不动。
这时，要吓死人的人开口了：“要上来坐坐吗？”
“嗯？啊、好……”陈雨答话，好像这环境下也有点不允许他不答应。
听到回答后，那颗头倏地收了回去。
“……”
陈雨咽了口唾沫，心情沉重地迈出了脚，走到铁架子边，抬头看着不高的“洞口”，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刚才那一幕还是有些恐怖的，他不去想了，要不然晚上真会做噩梦的，默念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二十四字箴言，他缓慢地爬上了二楼。
一入眼，跟底下小卖铺的老旧风格完全不同，二楼非常新派，榻榻米铺了满地，与四四方方的洞一样，这也是间四四方方的小屋，看起来像是一间茶室，非常的有禅意，陈雨搜刮了一下他脑子里所能用到的新词，或许这叫作…侘寂风？
季林芝占了一个小圆垫，坐在小矮桌前，正往杯子里倒茶水。
她手一挥，淡淡道：“坐吧，我请你喝茶。”
陈雨不适时宜地想，这算是登堂入室吗？
什么鬼！！就登堂入室！
他甩甩脑袋，不怪他多想，这场面的确有点奇怪，讲真，他们真的不熟，那么！按道理来说，你会请一个陌生人到你家喝茶吗？
好吧好吧，虽然也不算陌生，是街坊，算是跟你同龄一起长大的但其实一点都不熟的街坊，如果是父母那一辈的人，那么请邻居到家里喝口茶水完全没问题，毕竟大家都很热情又好客，但是！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年轻人，报纸上讲“冷漠的这一代人”，会有这么热心肠吗，而且这姑娘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丝毫都不算是热情那一挂的，即使说了话……
那也跟“热情”这俩字不沾边。
不管怎么说，陈雨还是落座了，他抬起眼睛，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对面的这个、他一直不得见的街坊。
不得不说，虽然不修边幅，但她长得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又很明亮，皮肤很白，感觉应该很宅吧，属于不爱出门的那种，因为他从小也真的很少在外面见到她，在高中也没见过几次面，以前听人说这姑娘好像得了病，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季林芝倒好了茶，放到陈雨面前，没说什么话，自顾自地拿起自己那杯喝了起来。
陈雨下意识地拿起来也要喝，但杯壁是凉的，凉茶吗？他有点纳闷。
他尝了一口，瞬间有点不想说话。
“……”
陈雨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躲在茶杯后的她，这姑娘正露出狡黠的小眼神。
什么茶！这分明是饮料！！！
“怎么样！蜜桃乌龙，好喝吗？”她咧着嘴，那八颗牙看起来很高兴。
陈雨收回目光，假装喝到了真的茶，淡淡道：“嗯，不错。”
看到陈雨这故作老成的模样，季林芝憋不住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陈雨一脸生无可恋看着季林芝笑得毫无形象可言，并笑倒了在榻榻米上。
季林芝大笑了好一会儿，眼泪都要笑出来才收了势，她冲陈雨道：“喂，要不要重新认识一下？”
陈雨看着她，不知道为何感觉这场景有点熟悉，还未容他细想，就被面前的笑容打断了。
“嗯？”季林芝笑着看他，一歪头，好像是在疑惑他为什么不开口。
“额，我、是陈雨，姓陈，下雨的雨。”相当枯燥的自我介绍，他自己都听不下去。
“陈雨，我，季林芝，你可以叫我禾子小姐。”
“禾子小姐？”
“对，我是觉得我的名字有点老气啦～所以给自己起个洋气点的，我姓季，拆开就是禾子，双木林，灵芝的芝，你以后就叫我禾子小姐吧～”
“禾子小姐……”陈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口中反复念叨“禾子小姐”这几个字，他真的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种熟悉感，彷佛曾发生过无数次一样，他以前真的跟她不熟吗？没说过话吗？为什么这么似曾相识……
陈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都没看到季林芝换了位置。
她缓缓向陈雨靠近，慢慢地伸出手，突然“啪”地一巴掌扇在了陈雨的胳膊上，声音清脆，那可怜的胳膊顿时泛起了鲜明的红色五指印。
陈雨被扇懵了……
季林芝面无表情地给陈雨看她的手掌心，“有蚊子。”
的确，一个大黑蚊子就那样被拍扁在她掌心里。
“好……谢、谢？”虽然说这人的力度大到差点一巴掌把他楔死。
季林芝摆摆手，无所谓的样子，她站起来，应该是打算去洗手。
“喂，喝’真’饮料吗？”季林芝冲他勾勾嘴角，好像还是想笑。
“好。”陈雨原谅她了，饮料就当她是为那一巴掌赔礼道歉了。
两个人面对面喝着真·饮料，汽水这次被老老实实摆放在玻璃杯里，还插着吸管，冒着舒爽的凉气。
陈雨感到很奇怪，他跟季林芝在这里面对面坐着，明明都不说话，却不会觉得气氛古怪，好像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一直就是这样，他忍不住开口，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一遍：“我们之前认识吗？”
“或许吧。”季林芝从脖子里拿出吊坠握在手心里。
一晃之间，陈雨看见那是个平安扣的形状，他想着那应该是老板娘求来保佑她身体健康的吧。
季林芝咕咚喝了一大口汽水，“哈！爽！话说，我一直没上学，所以没怎么在学校里见过你，你长这样子，真的没人叫你什么外号吗？”
这话说的，陈雨想，应该是我怎么没在学校里见过你吧，我可是365天全勤。
季林芝叼着吸管说：“比如，小白脸。”
陈雨差点喷出来，你这么直接真的好吗？！
“小白脸啊……叫的多了也就习惯了。”陈雨其实对这个外号没什么太大反应，毕竟他的长相除了这仨字以外，真没别的词可以再来形容了，唇红齿白脸又嫩，“小白脸”简直量身定做。
话匣子一打开就有点收不住，他们到底是同龄人，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聊起来。
季林芝在问陈雨，高中生活如何如何，她不经常在学校，所以还是挺有新鲜感的，她也没参加高考，这让陈雨有点惊讶。
他想问季林芝为什么不高考呢？你的身体还好吗？难道说已经到了不能参加高考的程度了吗？！
可他不该这么冒昧，毕竟只是刚认识、聊聊天，不能因为他没来由的、单方面的熟悉感就问东问西，平白惹人讨厌就不好了，他有些自嘲，果然啊，小白脸的内核也是小白脸。
季林芝突然换了话题，“我们去爬山吧，明天。”
“嗯？”陈雨看着她，季林芝在冲他挑眉，明明是调皮的表情，可陈雨总感觉她要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想答应她。
或许是季林芝过于落寞的眼神，是那种想让人陪她玩，做什么都好的神情。
没容他开口，季林芝歪歪头接了下一句，“反正你也没事儿干，我也没事儿干， ”后面还有半句，想死也死不了，不过她没说出来。
“好吧……”
房间一时安静，只剩下汽水穿过吸管的声音。
陈雨忍不住：“喂…你这样子的话，搞得好像我们之间很熟的样子。”
季林芝心想：我们的确很熟。
但她该怎么说呢。
于是故意道：“是啊，我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这回轮到陈雨纳闷了，“小白脸”脸上冒出一个大写的问号，“嗯？”
“你猜？”季林芝眨眨眼，表情非常灵动。
陈雨突然之间心跳加快，但心脏处也有种顺带而来的、快要让他抑制不住的悲伤感。
为什么？
他的疑惑实在太多，为什么如此熟悉，为什么如此悲伤……
季林芝略过了这个话题，“要听点音乐吗？”也没等人回答，她没正形地在榻榻米上滚了两圈，一伸胳膊打开了半藏在柜子里的音响。
她这滚来滚去的样子真的是让陈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如果此刻有镜子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他估计自己才真的是会晚上做噩梦吧。
轻音乐响起，玻璃杯壁上的水汽滑落，陈雨又一次地陷入了沉思。
季林芝，她身上好像有个谜，让他感觉到陌生又熟悉。
“嗒嗒嗒嗒”声响起，陈雨扭头看，是老板娘回来了，正从铁架子那边上来。
两人对视，老板娘眼神惊喜！
“啊嘞？哪里来的小白……哎呀呀～有小同学来家里了呀～稀客稀客，欢迎欢迎！！”
“留下来吃个饭吧！”
“林林快来帮忙切西瓜～”
季林芝瘫在榻榻米上，扭动两下并不太情愿地起来，哀怨道：“叫我禾子小姐！”
“好的～林林～”
陈雨听着她们的对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被季林芝精准捕捉到，“笑什么！”
“没想到阿姨还挺、叛逆。”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季林芝用手指头隔空点点他，那意思是在说，我记住你了！
夏天的西瓜太好吃，季林芝大口大口吃得脸上都花了，整个一小猫脸，脏兮兮的，但倒是挺可爱的。
“……”
打住！这是什么想法，陈雨在内心中锤了自己一下，并对自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陈雨道：“我该走了。”
可他的身体居然一点都不想动。
不想走，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不想离开这个人，为什么？
老板娘热情挽留，“留下吃个晚饭吧！”
于是他也口嫌体正直地待到了晚饭后。
小卖铺门口，季林芝出来送一下陈雨。
陈雨在想：季林芝，你不开心，为什么呢？
有太多的疑问在这个人的身上，也有太多疑问在自己身上，面对季林芝，他好像变得不像自己了……
好像不论她说什么，自己都会说：好。
所以当她提出要不要明天一起爬山，他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居然没有片刻迟疑。
啧，他觉得今天可能是没带脑子出门吧，毕竟他只是出来买块电池，没想到在人家家里吃完了晚饭，还顺带着帮忙解决了一整个好吃的大西瓜。
他无比悔恨地在内心中唾骂自己……
季林芝看见小白脸有点心不在焉，觉得有必要提点他一下，“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别忘了凌晨三点见！”
天黑了有些没看清，季林芝掀帘子回去的时候给了他什么东西。
陈雨走出去几步才看到，两节五号电池正安静地躺在他手心里。
而季林芝依旧坐在柜台中，默默地扇着她的小纸扇。
她想的其实也非常简单，找到破解的办法。
毕竟，谁也不愿意灵魂被困在死前的三个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