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宗的后山。
萧瑟凉风卷过枯黄的草芥,残败的树叶飘零四散。
伊倩与乔园园正于这片衰败中躬身劳作,额间挂着汗珠,几缕发丝从鬓边散落,衣衫也被汗水浸湿。
乔园园直起身,抬手抹了把汗,细声说道:“姐姐,你听闻了么?近些时日,江湖上诸多门派,像那清风剑派、云水阁,都已被我天策宗一一吞并。”
伊倩闻言,手中动作稍顿,抬眸看向乔园园,朱唇轻启:“怎会不知,但此举并非益事。这江湖原是繁星满布,如今倒似要成了天策宗的‘一言堂’。”
乔园园叹了口气:“如果天策宗真的完成了吞并,恐怕前山那些家伙们就该更加猖狂了。”
伊倩听了,秀眉微蹙,手中锄头无意识地戳着土块。
天策宗已故前宗主对伊倩偏爱有加,遭到同门嫉恨,也为她埋下了祸根。
当宗主离世,那曾经隐藏在暗处的恶意便如汹涌的潮水般向伊倩涌来。
现任宗主更是迫不及待地将她驱往荒凉贫瘠的后山。
而乔园园出身平凡,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作为依托,又在修炼一途上并无惊人天赋,在那些自诩不凡的宗门弟子眼中,便成了可有可无之人。于是,她也自然而然被发配后山,陪着伊倩做些农活。
乔园园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凑近伊倩,压低声音:咱只是天策宗一介女流,做着这粗活,可宗主偏要差遣我们姐妹出使神隐门,真是晦气。”
提到出使神隐门,伊倩手中的锄头顿了一下。
微风拂过,枝头残叶轻颤,似想窥探她的心事,却只撩动几缕鬓发。
江湖皆知,数年来,天策宗在不断的吞并扩张中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如今已然成为江湖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派。
它就像一座横亘的巨大山脉,让其他宗门只能仰望,自叹弗如。
而神隐门,恰似一座孤高的险峰,遗世独立于天策宗这座山脉之外。
它傲然挺立在众多门派之间,散发着一种神秘莫测、不被世俗所染的气息。
神隐门之人,皆以门规为天,其门主更是决绝,历代门主从不会有归顺他派之念,整个门派态度强硬似铁。
此次宗主着伊倩和乔园园出使,无异于羊入虎口。
神隐门定不会接受天策宗充满算计的要求,而伊倩和乔园园极有可能因此丢掉性命。
但这,正是天策宗阴险的目的所在。
届时他们会借伊倩二人之死,为自己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出师之名,召集宗门之力,如汹涌波涛般一举踏平这个江湖中最后的强硬阻碍,从而实现一统江湖的野心。
说白了,天策宗把伊倩和乔园园当成了用来祭旗的炮灰。
而这次出使的凶险,乔园园还未知晓。
风仍呼啸,天光从云的缝隙挤下来。四周有种荒芜的静谧,唯远处的几声寒鸦啼鸣,似在轻数血色光阴。
乔园园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凑近伊倩,压低声音:“我听闻,宗门里也有前辈暗地忧心,咱们且留意着,这次去紫桑城寻神隐门本部,若能讨得时机,助那被吞门派留存一二星火,也算无愧这江湖名号,不负侠义初心。”
伊倩颔首,手中锄头重重一落。
紫桑城……
忽然之间,一阵强烈的心跳令伊倩的胸膛不住起伏。
她的思绪如脱缰之马,瞬间回到了那个冬天。
天策宗道门内,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似是要抚平世间一切。
红砖琉璃瓦的一侧,那道身影就这样轻易闯入眼帘。
一张绝色面庞,却带着几分愁容,宛如雪中盛开又将凋零的花,美得让人心碎。
乔园园忽直起身,抬手掠了掠耳畔碎发,眼眸亮晶晶,满是期许,趋近伊倩,轻扯其衣袖,笑语盈盈问道:“姐姐,我常听往来人说紫桑城繁华,与京城无二。听闻姐姐曾在京城长住,快与我讲讲,那街头巷尾定是热闹非常罢?”
伊倩本专注于拔草,被这一问,手中动作顿住,抬眸望向远方,眼神却空茫起来。
她秀眉微蹙,努力在脑海翻寻京城往昔,可记忆像蒙了层厚纱,坊市喧嚣、楼阁绮丽,只剩些模糊影子,任她如何拼凑,也凑不出完整画卷。
伊倩轻咬下唇,面露窘色,指尖无意识捻着衣角,嗫嚅道:“小园子,许是岁月悄磨,往昔繁华盛景,只剩些零碎光影,实难详述,怕要叫你失望了。”
她神色落寞,似为这记不起的旧忆懊恼,又像遗憾不能满了乔园园念想。
乔园园见状,忙不迭摆手,嘴角仍噙着笑,眼中关切真切:“姐姐莫恼,本就是我唐突,岁月悠悠,记忆哪能尽如人意。京城繁华,我往后自有机缘亲见,姐姐别放在心上。”说着,她亲昵地依偎伊倩肩头,轻拍安抚。
后山,仿若被时光遗忘之隅,碎石嶙峋,枯藤蜿蜒,偶有几株枯黄杂草,在风中独自低吟。
翌日清晨,朝晖洒落。
伊倩和乔园园已收拾停当,正往山下走去。
“姐姐,刚下得山来,倒是开始有些紧张了。此去神隐门,不知会有怎样境遇?”乔园园忧心忡忡。
伊倩看着乔园园,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狡黠的笑容:“师父在世时总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便是要游戏人间,方才不负韶华。这荒秃秃的后山早就待得腻烦,下山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可是我听说,神隐门极为可怕,其众皆是杀人如麻的恶人,门主更如鬼怪一般,自诩为紫桑城的王,吃人不吐骨头。”乔园园担忧地拧着眉头。
“小园子,世上哪有鬼怪,怕是人心更毒!”
伊倩回头望了望来路。
她没有告诉乔园园的是,她此次前来,除了出使神隐门外,还为了另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香客。
两人没备车马,行了足有月余,方才来至紫桑城。
“姐姐,紫桑城果真名不虚传。”乔园园不由赞叹。
但见这紫桑城内,店铺林立,商贾如织,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绫罗绸缎似彩云飘动。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辘辘驶过,留下经久的繁华之音。
“是绯月斋,听说这里的胭脂水粉可是一等一的上品呀。”乔园园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模样,轻巧地往胭脂水粉铺子而去。
街角处,一队人马如黑色的洪流般奔涌而来,马蹄声震得地面微微颤抖。
为首的男子身着一袭黑袍,透着浓浓的戾气。
“站住!”
那男子忽然拦住乔园园去路,厉声问道:“我等乃神隐门部众,姑娘手持利刃闯入紫桑城,意欲何为?”
“神隐门?”乔园园一时警惕,没想到这么快就碰到了,遂小声说道,“我乃天策宗弟子。今奉宗主之名,特来拜访贵派。”
“拜访?哼!”男子冷哼一声,忽然面露狰狞,“天策宗狼子野心,听闻近来惯以出使之名,实则行吞并各门派之实。长老一早便有交待,让我等在此截杀天策宗弟子,看掌!”
那男子毫不留情,猛轰一掌,如惊雷般打向乔园园。
乔园园一惊,虽闻神隐门内皆为恶人,但未想到,竟一入城便有如此凶险。
男子这一掌迅疾如风,乔园园武艺不精,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如遭雷击,整个人向后飞出数米开外,口中溢出一丝鲜血。
“小园子。”伊倩惊呼一声,急运起功法,一个箭步冲到乔园园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伊倩柳眉倒竖,怒视着那队人马,叱道:“你们这帮恶徒,怎能如此欺负一个女子?”
那黑袍男子却冷冷看着伊倩,声音如冰:“想来二人皆为天策宗贼人,必格杀勿论。”
说罢,他抄起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剑,剑身似有煞气环绕。
男子二话不说,挥剑攻向伊倩。剑风呼啸,似要将空气撕裂。
就在男子抬手间,腰间一块金牌偶尔折射出刺目的光,瞬间攥紧了伊倩的视线。
墨云似怒兽翻腾,噬咬着记忆中本已有些黯淡的回忆,恍惚间将她扯回那噩梦之夜。
冷雨如针,簌簌刺向大地。
伊倩缩在屋角,瑟瑟发抖,烛火于凄风里残喘,光影摇曳。
师父的小院,往昔满是药香与墨韵,此刻却似修罗场。
破门敞着,咿呀作响,像濒死之人的悲号。门槛处,师父的身影倒伏,平日那袭月白长袍浸满黑红血泊,洇开狰狞图案。
风卷着雨灌进堂屋,屋内有黑影一闪而过,腰间金牌晃过刺目光芒,恰似一道冷电,劈开雨夜。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只剩雨落的悲戚,无尽蔓延。
如今,回忆如潮,伊倩攥紧双拳,指甲嵌入掌心,那夜惨景,零碎而又灼目。
伊倩回过神来,她倒吸一口冷气,侧身一闪,险之又险地避开这致命一击。
“竟有这么浓烈的杀意!”伊倩心中一惊,深知对方人多势众,若继续缠斗,自己和乔园园都将性命不保。
“小园子,我们快跑。”
伊倩咬了咬牙,慌忙拉起乔园园转身便逃。
“追!”
一队人马紧跟而上,乌压压撞开人群,紧跟着追向伊倩和乔园园。
两人转身跑进一条狭窄的小巷。
“姐姐,他们人数众多,我们要怎么办?”乔园园紧张地说道。
“这些人绝不一般。真较起劲儿来,实难有十成胜算。不要慌,总之逃就对了。”
伊倩边跑边观察四周,说不慌是假的,就算再嘴硬,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却是无法说谎的。
伊倩与乔园园的身影在逼仄胡同里左突右冲,恰似惊惶的雀鸟。
伊倩秀眉紧拧,星眸透着凛凛寒意与警觉,侧身余光瞥见神隐门弟子腰间那块晃眼的金牌,心猛地一揪。
“怎会是他们?难道师父之死当真与神隐门有瓜葛?又为何今日一照面,便要置我们于死地……”伊倩心乱如麻,脚下步子却片刻不停。
“小园子,天策宗轻功卓绝,你我二人也习得几分遁隐之术,待我将敌人逼退,届时再全力逃脱。”
伊倩咬唇,手心沁满汗水,指尖触到袖中藏着的三枚铜珠,趁着脚步未乱,蓦然回首,皓腕轻扬,铜珠裹挟着风声呼啸而出。
那为首黑袍人反应亦是极快,手中长剑铿然出鞘,寒芒一闪,恰似暗夜流星,剑身与铜珠相击,迸出几点火星。
可饶是他这般抵挡,到底还是被震得身形一滞,步履亦迟缓了几分。
“快走!”伊倩心尖骤颤,素手疾拉乔园园,娇躯轻旋,施起轻功,恰似飞燕掠水,直往城外奔去。
伊倩眉尖紧蹙,回忆来路,急声言道:“小园子,我记得来时距此大约十里,有间破庙,咱先去那儿躲躲!”
二人衣袂飘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遂朝城外赶去。
二人轻功了得,不消片刻已奔至庙前。
那庙宇朱漆剥落,门扉半掩,檐下蛛网横陈,像垂垂老矣的困兽,在荒野中残喘。
伊倩轻推庙门,“吱呀”一声,惊起几只宿鸦,扑棱棱飞入昏暝。
入得庙内,尘埃漫舞,佛像金漆斑驳,慈目也似含愁。
乔园园倚着断柱,胸脯起伏,心犹惊魂难定:“今日这劫数,好险!”
伊倩鬓发凌乱,几缕青丝黏在汗湿的颊边,她强稳心神,环顾四周,苦笑道:“好在寻得此处,暂可安身。只是这荒庙绝非长久容身之地,还得防着后续有变。”
乔园园微微颔首,握紧剑柄。二人遂背靠着背,于这破败之地,静听风声,以待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