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站起身来,对新杉道:“既然有人来了,你赶快走吧,你在这,我怎么解释。”
新杉一听面前的人如此无情,坐不住了,道:“今天我还真就不走了,我就在一旁看着,让我见识一下,大名鼎鼎的怀竹山人在谢府内的日子。”
“那你可藏好了。”
这人怎么回事?新杉在心中默默吐槽,这话说的,好像他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正宫来了,他便要躲起来。
说到正宫......新杉想起某个人的身影,像是被人从身后盯着般,打了个冷战。
哎......沈竹,就算你想,我们两个也是没有结果滴。
没有结果滴......
新杉刚回过神来,便抬头对上了沈竹的眼神。此时沈竹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嘴角微微抽搐。
新杉一回想。遭了!刚刚他怎么就把本应在心里想的话给说出来了。
就算你想,我们两个也是没有结果滴......
“知道了,知道了!”新杉快速地转移话题,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瞥到桌子上留下的空酒杯和酒坛,沈竹道:“这些别忘了收起来。”
“哎......过河拆桥啊......”新杉一挥衣袖,桌上在顷刻间便空无一物了,连同刚刚洒在桌子上的酒渍也没了一丝痕迹。
新杉自顾自说着,沈竹那边却噤了声。
顺着沈竹的视线望去,月洞门出走来一身影,身姿高挑,步伐却极为缓慢。
待那人走近,二人才发现,此人一袭白色素衫,双眼上却覆一层白纱。
谢府内何时多了这一位人物?竟还是双眼皆盲!
沈竹疑惑着。
旁边的新杉打量着面前的这名男子,凑上前去仔细看了两眼。面前的人眼前系白纱,虽看不清全貌,但隐隐约约间,让他感到几分面熟。
新杉心道:似乎在哪里见过......
仗着这人不知晓他的存在,随后又绕到那人身后,左左右右地仔细打量了几分,仍没有任何的思绪。
沈竹用眼神示意他注意分寸,新杉这才意兴阑珊地坐回石桌前,翘着腿,单手支着脑袋看面前的一出戏。
那人似乎能感知到沈竹所站之处,在他面前几步处停了下来。
“在下迷了路,方才听见公子的声音,便冒昧走近。不知公子可否知道梓平别院该往何处走?”
听男人提起这个名字,沈竹心中略有惊异。
不仅因为这“梓平别院”据他所知很久没人住过了,且与谢二公子现所居“寄悠新苑”相隔甚近。
难道这人是谢凝风带来的人吗?
不管怎样,大概是与这谢二有些干系的,不然,依他的性格,怎会让人住进那里去?
沈竹道:“此处离梓平别院有些距离,在下见公子有些不便,不如鄙人给公子领个路,公子可否介意?”
男人似乎是没有意料到这人竟会亲自领自己过去,愣了一下,才拱手行了一礼,道:“那左某多谢公子了。”
男人又道:“在下左希声,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沈竹道:“左公子称鄙人‘怀竹’便可。”
说完,沈竹朝新杉使了个眼色,新杉立刻心领神会,施了个小法术,替沈竹易完容,便好奇地也跟了上去。
两人途中大多是并排行走的,偶尔遇见几处转弯,又或者沈竹快行两步,走在左希声前面。而左希声总能跟上沈竹的步伐。
沈竹注意到,心里道:这人的耳力可真不一般。
一路上偶尔遇见几个丫鬟与仆役匆匆走过,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沈竹似不经意间道:“谢府不愧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族,一路上竟遇了近两三行人了。”
话虽这样说,却隐晦地问出沈竹的疑问。这左希声若是谢府贵客,一路走到沈竹若住的厢房,理应遇见不少的人,竟没有一人领他去往‘梓平别院’吗?可见,这人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便无人放下自己手头的事,为他领这个路。
身旁的人听出了他的意思。
左希声道:“不瞒怀竹公子,左某原是轻音坊内的一名琴倌,身份卑鄙。谢二公子欣赏左某琴声,便将左某带回府中。虽是在谢府,可也不过是个琴倌罢了,况左某五感不全,实在不愿再徒生事端。今日迷了路,是无心之举,能得公子相助,确是左某幸事。”
沈竹听他三言两语便将自己全部交代了,心下了然。
原来是名乐师,难怪方才对声音如此敏感。
沈竹道:“谢二公子将你带回府,竟让左公子只身走到‘梓平别院’吗?”
左希声道:“谢二公子被谢将军唤去前厅了,临走前,使了名仆役领左某去别院。那仆役临时得了其他命令,便只给左某指了路。”
沈竹这样听着。
新杉凑在他身旁,低声说道:“看来这左希声,在谢府内并不受待见。你说这谢凝风也真是的,说是欣赏琴声遇知音,却还非把人带进府里,莫不是见这琴倌有几分姿色,想收入囊中吧。”
还没等沈竹说些什么。
左希声又缓缓开了口:“在下与谢二公子因琴结缘,视彼此为知己。且谢二公子在琴上甚有造诣,得如此知己,乃左某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句话一出来,令身旁的两位提了一口气。
恰恰好好地回应了新杉刚刚的话。
若不是新杉反反复复确认自己刚刚的法术没有失效,又见左希声面色如常,嘴边一抹浅浅的笑,两个人真的会认为,左希声听见了新杉刚才说的话。
不管怎样,这一插曲,让之后的路中,新杉都不敢再与沈竹说一句悄悄话。
但凡因他的失误,带来一点点的改变,都有可能扭转人界整个格局。
他还不想被天界的人发现,抓回去投入人界。
虽说他时常来人界闲逛,可若真的洗去记忆,重新投胎成人,历一次劫,那便是另一码事了。
都成仙了,到底谁会想当回人啊!
除了眼前这位......
新杉幽怨地看了一眼沈竹。
沈竹:......
注意到新杉毫不遮掩的埋怨的眼神,沈竹有些无措,带着疑问看过去,新杉却偏过了头,不再理他。
沈竹:神仙都这样捉摸不透吗?
没待他多想,转过最后一个弯,便到了“梓平别院”。
沈竹停下脚步,身边的人也跟着他停下。
沈竹道:“左公子,此处便是“梓平别院”了,在下便不随公子进去了。”
左希声道:“多谢......”
“我这方才出去一会儿,二位便见过面了,真令谢某惊喜!”还未等左希声说完,一个熟悉又高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沈竹回头向来人处看去,只见一个红色身影向这边大步走来,腰间悬挂的玉佩与珠串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凝风刚走到左希声旁边,胳膊便顺手搭在他的肩上,笑着道:“走之前派了个杂役领你来的,玩忽职守我稍后会处置。谁知你竟自己走到先生院里去了,也不知你是真盲还是在装瞎。”
左希声听此话,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些笑意道:“谢二公子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况且,我本就是从轻音坊出来的,哪值得您如此兴师动众。”
左希声双眼蒙着白纱,自然看不见谢凝风微微滞住的笑容,而视力良好的另外两位将谢凝风的表情尽收眼底。
一旁的沈竹和新杉站在原地,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二人莫名地感觉气氛不太对劲。
沈竹:......
新杉:......
一见如故?
互为知己?
这像吗?
谢凝风有时说话带些锋芒他是只晓得,毕竟初见时便不是很一帆风顺,可沈竹没想到的是,这左希声看上去温和有礼,说起话来,却也如此噎人,不落下风。沈竹有些好奇,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你说的对。”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先生,我才能走到别院”左希声将话头转移到沈竹身上。
说完,朝着沈竹行了一礼,道:“今日本想好好感谢一下先生。左某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唯有琴声勉强入耳,先生可否赏耳。”
沈竹瞥了一眼谢凝风,摸索着那人的想法,思考自己要不要应下这场相邀。可谢凝风的表情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沈竹刚张开口,一个音节还没有说出,便被谢凝风的话给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本公子突然忘记了,父亲与先生有些要事商议,刚才一时间见着二位竟忘了。”
沈竹这下懂了,明知自己不宜再在此处呆下去,婉拒了左希声的邀请。
沈竹道:“那在下便不打扰二位相叙了,左公子,改日有机会在下必定应邀。”
说完,便离开了此处是非之地,新杉也与他一同离去。
似乎是感受到沈竹的离去,左希声也不言语,转身向别院内走进去,谢凝风随之抬脚迈进去。
走了两步,左希声慢慢停下了脚步,似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站在原地,莫名地有些孤寂与不知所措。
冷风吹过,身上单薄的衣服根本不防寒,左希声不自觉地紧绷了身子。
“怎么不进屋?屋里现在已经收拾完了。”
左希声答非所问:“我的琴呢?”
自从他被谢凝风带上马车的那一刻,到现在,他都没再碰到过一下自己那床琴,时间久了,心里总是没安全感。
谢凝风轻笑一声,道:“知道你惦念着,在屋里呢。”
“左某多谢二公子。”
谢凝风道:“既然谢我,那进屋,把今儿早上没弹完的曲子再给我弹一遍吧。”
左希声听此话,嘴角微微勾起:“好。”
谢凝风拽着他的衣袖,上了台阶,进屋里,引导着他在桌案前坐下。
左希声将手放在琴面上,熟悉的触感顺着指尖攀升到心口。他将七根弦挨个拨动,确认好音准。
谢凝风坐在面前,注视着面前的人的动作,拎起旁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此下,偌大的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谢凝风不由得想起今早初见的场景。
去轻音坊本就是他与平日里几位共同玩乐的好友一时兴起,几人包了个大包厢,请了几个美人。屋内丝竹同奏,锦瑟伴奇香,红绦舞动,金丝绕玉环。
谢凝风侧靠在桌子上,一条腿支起来,漫不经心地听着,晃着手中的酒杯,时不时洒出少许。
一曲又一曲奏完,谢凝风听见旁边有人招呼着:“我听闻,轻音坊有个男倌,长得那叫一个惊为天人,要不咱请来看看!”
另一旁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哈哈哈男的?贺二你什么时候好这口了?这要让你爹那个顽固知道了,不得把你打个半死!”
“去去去!就是见见长的什么样子而已,再说了,我爹要知道我来轻音坊,别管男的女的,都得把我打得三天下不来床。”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被叫做贺二的那名男子招呼着旁边的侍者:“快去!把你家管事的叫来。”
那人得了令,便出了门。
谢凝风在一旁喝着酒,扔着骰子,对刚刚他们的交谈提不起一点兴趣。
没等多久,侍者便带着管事来了。
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面上抹着脂粉,穿得花枝招展的,头上的珠钗跟着步伐晃动,一阵碰撞的声音,扰了正在演奏的乐曲的和谐。
还没进门,便笑得没了眼睛,对着一群人道:
“各位大爷,有什么需求?”
“你们这的男倌,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带来我们瞧瞧!”
管事的一听这要求,要说最好看的,保准是说的那一位。
只不过......
管事的有些犯了难,道:“这......各位爷。”
“怎么?在别的客人那?”
“这倒不是。”
“那还不快去!”
管事的也不好再推脱些什么,只好转身出了门,去寻那个男倌。
再进门时,便是一男子,身着白衣,双眼处蒙一白纱,抱着一床琴,缓缓迈过门槛,轻车熟路地绕过柱子,走到桌案前,将怀中的琴轻放在桌子上,像对待自己珍藏多年的宝物一般。从进屋到开始弹琴,一句话也没说。
屋内因着他的到来,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个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眼睛亮了,也都顾不得说话,有的人甚至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是绝色啊......
在场的人的脑海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谢凝风抬头,便怔住了,连带着呼吸都滞住了,久久缓不过神来。见他一袭飘逸的白衣,心道明明都入秋很久了,穿这种薄衣,不冷吗。可还没等他关心冷不冷的事情,那人的动作又勾起了他的兴趣。
谢凝风轻笑一声,轻音坊本就是取乐的烟花之地,哪有小倌丝毫不在意客人,连个话也不说,笑也不笑,自顾自地坐下。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来的是不是轻音坊了,这人虽然双眼皆盲,单是这一身超出尘世的气派,也不是轻音坊能培养出来的。
屋内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动作,连刚刚一脸无聊的谢凝风也隐隐有了些期待。
那人沉肩坠肘,指尖落在琴弦上,抹挑勾剔,打摘托劈,指法流利,乐声从指尖缓缓流出,时绰时注为其更添一份的悠扬与绵长。音调幽怨,如凤泣焉,或呜或咽,或隐或现。
谢凝风眼神晦暗,只是盯着面前的人,竟也似沉浸在此刻的哀情中。他看向那琴倌,从他纤细的手指,移到挺直的身形,最后看向他的脸,盯着双眼上的白纱,似要透过白纱深深注视那双饱含情绪的眼睛。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谢凝风突然间觉得,他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也不应该成为一名乐倌,供别人取乐。音如其境,不知怎得,谢凝风也觉得胸口沉闷了起来,一个个宛转的低音在心口敲打着,似要敲开尘封了几百年的记忆。
好景不长,几个快速的高音后,在即将转音的那一瞬间,便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停停!”
那琴倌指尖一颤,高音瞬间一抖,生硬地戛然而止,似残凤死前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声嘶鸣,呕哑嘲哳,啼血泣泪。
谢凝风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紧皱起了眉头,抿着薄唇。
打断曲子的人接着叫道:“我们哥儿几个好不容易找个时间出来玩乐,一来就摆脸子这就算了,弹的什么东西,连个调都没有!不能换个高兴的曲子弹吗?”
周围的人见一个人开了口,也纷纷说了起来。
“就是,都在轻音坊了,还真以自己是个人物啊!”
“一个瞎子也没什么能谋生的本事了吧,还不捧着给你饭吃的大爷我!”
尖锐刺耳的声音接连不断地扎进那琴倌的耳朵里,像是听惯了这样这样的话,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宛若一尊烧制得完美的玉瓷人像。
琴倌一言不发,也不换另一首曲子弹,许久,等声音渐渐弱下来,屋里的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时,他才谈谈地开口说话。
“我只会这一首曲子。”
这一句话便把刚刚安静下来的氛围又炸了个锅。
屋里原先些好男色的子弟先前没敢说话,现在看这场面,也动了些念头。一个沦落轻音坊的美男,还是个瞎子,这还不好拿捏?
旁边的人依依不饶道:“本事不行,还不靠别的伺候好哥儿几个,长得模样是不错,可往后年老色衰......”
眼见得场面越来越激烈,起哄声越来越多。
“够了!”
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兀地在一旁响起,屋内再一次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