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怀刚下了朝,便匆匆赶回府中,步中生风,衣袂翻起。刚到书房中坐下,还没喝得上一口热茶,前些天交给暗卫去查的事,便得到了线索。
“主子。”暗卫将查来的东西双手递上,冷静地交代着,“您想的果然没错,这些人的确有问题。”
看着本就不大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每个人,哪一天,分别与哪些人做了什么样的交易,收了多少银两,条目清晰,分门别类。
眼见的简怀的脸色越来越黑,目光也沉了下来,似有一团火在古潭底烧着。
其中好多人曾多次受他恩惠,当时说得怪好听,感激涕零的,阵仗大得几乎要携着全家老小给他当牛做马。
这才不过半年,就背着他,帮着别的世家给自己使绊子。
怎么?看他身后没人庇护,就提前找好下家?
更有甚者,同为寒门出身,当时被世家打压,差点连脑袋都掉了,自己出手保全了下来,为的就是能与盘根错节的大家族抗衡。
如今那人却与当初陷害他的人做起了交易,还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群吃里爬外的东西!”简怀咬着牙骂道,将那张纸攥紧在自己手里,手上的青筋暴起。
那暗卫问道:“主子打算怎么办?”
简怀冷哼一声,“这些人还费不上多大的力气处理,既然职位大多都被人搞下去了,便派人压着,别让人再爬上来,省得我看着心烦。再去派几个人,最好找些把柄攥在手里,免得日后被反咬一口。”
这时,门被敲响了。
简怀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随后朝着暗卫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暗卫行礼,转身刚打开门,便看见立在门外的人。
那人一袭素衣,形貌昳丽,仪望风表,气若移然尘世之外。
沈竹朝着他微微点头。
暗卫知道这是自家主子极为重视的人,回了礼,下一瞬便没了身影。
沈竹抬腿迈进书房,关上门,转身一看,简怀已经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见沈竹主动来找自己,原本阴骛的心情瞬间消了大半,连眼睛都亮了起来:“你来了。”
察觉到面前的人的心情不大对劲,沈竹关心道:“怎么了?碰到什么麻烦了?”
简怀将手中那张已经攥得皱吧的纸展开,递与沈竹看的同时说道:“先前被你处理的人我派人查了查,发现了不少问题。哥,你早就发现了?”
“嗯,本来想替你解决这事的。”
沈竹看着纸张上的名字与事迹,心里不由得感叹,简怀手下的人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查出来的事比他知道的都还要详细一些,看来往后,有些事交给他去做还是放心的。
简怀听着沈竹肯定的回答,心底雀跃似乎要升上了天,脸上却拼命地压住自己嘴角的笑意。
沈竹却没关注到他的表情,将那张纸还给他,接着从袖口中掏出另一张折起的纸。
沈竹道:“你能否帮我找一下这株植物。”
简怀接过那张纸,展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细致的绘图,其根无主,纤细且密,茎粗约二指,无旁叶,其两叶形如人耳,附于花瓣两旁,花瓣状若扇面,交相覆盖,其蕊貌似如意,挺立其间。
从未见过,但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若非沈竹这些年走南闯北,跟着师父认识了些罕见的草药,他也不会接触到这花。
“既然哥请我帮忙,倒不如先给我说说,你要这朵花做何用?”
简怀拎着那副绘图在自己耳旁,微微附身,眉眼含笑地问着沈竹。
“你只管去找便是了,问这个做什么?”
简怀听他如此搪塞,眉间郁色顿时取代了方才的笑意,一脸委屈地说:“你让我将所有动作务必先说与你听,你自己却连这点事情都不告诉我,好不公平。这分明是仍将我当做外人,当做一个趁手的工具罢了。”
眼见得面前的人,一脸忧愁与愤懑,全然忘记了曾经是谁抓着他的手,大义凛然地说只将他当做一颗棋子便好。
心里思忖了片刻,说与他听也无妨。
见沈竹眼眸微动,分明是心软了。
简怀心想趁热打铁,将那张纸放入沈竹手中,道:“先生同我讲一下这朵花便好,就像从前那样。”
提起从前,沈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推辞了。
“先生”一词听得他别扭,也不知道是承了从前教他的称呼,还是在对自己现在身份保持距离。
他低头看着那张纸,缓缓开口。
“此花名为“失魂”。冬春相接处生长于熹云山,极为罕见。在其盛开时取其花瓣,研成汁液,滴入操控者的一滴血,喂于另一人口中,可令那人有一炷香失魂,动弹不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润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随着沈竹的走动,渐渐移到书房内的书架旁。
“不过“失魂”的局限之处在于,汁液遇空气则会缓慢变质,失魂效果也会在三天内逐渐降低,直到第四天,完全消失。”
沈竹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纤细白皙的手指翻动着纸张,直到在一页上停了下来,上面的图画,与手中那张纸的形状一般无二。
一转身,差点碰到跟在他身后的简怀,沈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顶在书架上。
刚刚简怀站在他的身后,探头去看他手中的那本书,才恍然大悟刚刚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一本他草草翻过便遗忘在书架上的异珍集。
沈竹将“失魂”的那页连带着旁边的注释一同递于简怀眼前,确定简怀看见后,将那本书卷作筒状,在他头上轻敲一下。
“这些分明在你书架的书上便能找到,你竟没有看过吗?”
被敲了一下头的简怀,笑着凑过去,刚刚那一下,让他找回了曾经听沈竹讲书时的感觉。
“先生,学生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有这本书的?”
沈竹分明第一次来到这里,却轻车熟路地抽出那一本书,还真的正正好好让他找出“失魂”来了。
沈竹扬眉,开口道:“我猜的。”
接着转过身去,将那本《异珍集》放到原处,又抽出其他的书,漫不经心地翻动着。
简怀在他身后,伸出手来,将他手心的那张纸慢慢抽出来。
粗糙的纸面在沈竹手心轻轻摩擦。像是有人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在上面写着字。
“这花,我会派人去寻的。不过,你总要留给我个方式让我联系你吧,难不成你天天来府内寻我?这倒也不错。”
霎那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不然先生便在府中住下吧,府内空的厢房有很多......”
眼见得沈竹转过身来,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胡言乱语,简怀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没了声音。
“又在发科打趣儿了。”沈竹忍着笑意道,“这话你自己听着都是无稽之谈。”
绕过简怀,沈竹坐到桌前,铺平一张麻纸,拿起桌上靠近手边的一支笔,蘸了下砚台中的墨,提笔按腕,飞速地在纸上留下一行字。
未干的字迹潇洒遒劲,恣意飞扬,有隐隐约约透露出铁骨铮铮之意。
沈竹起身,将手中的纸递与简怀,道:“到时候你派人将字条放在此处便可,我看到自会来寻你。”
简怀接过,看见上面所写的一处地点,倒是个隐蔽的地方。三下两下折起来,收好。
沈竹没什么别的话要交代,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走了”,推开门,刚迈出门去,身后便传来唤声。
“沈竹!”
回头看去,只见屋内那人手中正是那一本他方才翻过的《异珍集》。
“这花自摘下后,可以存放的日子并不长。”简怀看着书上的解释,告与沈竹,“兄长可要快点来找我。”
简怀手中拿着那本书,朝着沈竹晃了晃,扬眉笑着。
风乍起,穿过连廊,摇晃竹林,竹叶相互交错而引起的摩挲声,混着简怀的声音传入耳中。
沈竹轻轻勾起嘴角,笑着回复。
“知道了。”
***
沈竹翻墙回了谢府的住所。
穿过一个回廊,便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倚靠在栏边。左手拿着一段桂花枝,右手掐了一朵朵桂花,丢进院里池子中,引得水中的鱼争先抢后地浮上来唼喋。
见来人,那人转过身来,一张俊秀又许久不见的面孔赫然出现在眼前。
此人正是新杉。
沈竹快步走出回廊,走到池子的栏边。
“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事,便来看看你。听说你跟简怀那小子见过了?”新杉后背靠在栏杆上,手中的桂花枝比划着。
沈竹道:“你如何得知的?”
新杉转过身去,胳膊搭在上面,漫不经心道:“这点事,我掐指一算便知。”
说着,新杉又从桂花枝上揪下几朵,撒在水中。
沈竹也不想与他过多地探讨他与简怀如今的关系,不上不下的,有些尴尬,边转移了话头。
“谢府里没有桂花树吧,你在哪折来的?”
“这个啊......你家那位府里有几棵,偷偷折来的,不过这个时候都没多少花了,耍了点小把戏,才有这一支。”
家里那位沈竹一听便知是谁,莫名地,也没纠正他的叫法,任由他去了。
沈竹笑道:“你也不怕让人给瞧见了。”
新杉回道:“不用担心,我自有手段。”
沈竹走到旁边的石桌,在石凳上坐下来。新杉将那枝桂花枝随手一插,也随之走过去。这位不速之客便大摇大摆地在谢府的角落处落了座。
沈竹也不遮遮掩掩,心想着新杉如此随意,自然是施了什么障眼法的。他也不必杞人忧天。
“你没带酒来?”沈竹道。
新杉一脸震惊,问道:“你都在谢府了,没有酒喝?”
沈竹回道:“有倒是有,只不过味道不同。我还是想念从前的酒。”
“我带了。”
说完,新杉长袖一挥,石桌上便陡然生出两坛青梅酿,两只酒杯。
沈竹扬眉,嘴角噙着笑意打趣道:“还以为你会空手上门做客,若真这样,叫人把你赶出去。”
新杉啐道:“下次我直接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高兴吗?”
“那还是算了,你自己留着娶妻吧。”沈竹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嘴角的笑意仍不减。
两人对饮,须臾间便几杯下肚。
许是今日的青梅酿比往日的更醉人些,沈竹微红着耳朵,问出了很早便想问的事:“我有时会好奇,你一个神仙,怎会与我一个凡人有如此多的牵扯?后来我心里有了个荒唐的主意。”
“嗯?”新杉被他这一番话惊得一时语塞,等着他后面的话。
“也许我也是天上的神仙,因了某件事下凡罢了。”沈竹手中拈着酒杯,一圈一圈转着。
沈竹又道:“况且,照你经常下凡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掩人耳目偷偷下凡,你还是个品阶很高的神仙。至于我的话,品阶或许也不低,不然怎么劳烦您跑这么多次?”
话音刚落,新杉便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手中满着酒的酒杯都洒出些许,在石桌上留下片片水痕。
新杉趴在桌子上笑了好一阵,笑得肚子都有些痉挛,才缓过气来,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人。
话中仍是不减的笑意“你今日怎么醉得这样厉害,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想象竟如此丰富。”
“我这人就是爱交友,朋友遍布四海,天上地下,有什么奇怪的。”
沈竹仍笑着,应了他的打趣儿。
“那神仙大人,您怎么不带我修仙,我实在好奇你们那的蓬莱方丈、玉清昆仑。”
听他这一句,新杉眼睛立马亮了起来,直起身来,兴奋地说:“真的?你真这么想?哎呀,当然可以,我们明日......不,今日就走,回栖云山!再也不回这破劳什子京城了!我保准教你成仙!到时候,别说蓬莱方丈、玉清昆仑了,就是清都殿也能进一进,天宫也能闯一闯......”
这人还是这样......
沈竹摇摇头,又向酒杯中到了一杯酒,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笑的。”
处于兴头的新杉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又趴回桌子上,嘟囔着:“我就知道,真没意思。”
沈竹不忍看他这样:“抱歉。”
新杉道:“你若愧对于我,下次空手来见你时,别叫人把我打出去就行。”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听他这一说,沈竹又笑了出来,刚刚心头升起的一丝阴郁也随风散了。
不待两人高兴多久,新杉脸色一变,不说话了,似在感受些什么。
“怎么了?”沈竹注意到他的变化,问道。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