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第一天我没去,黎震破天荒地没有对我进行任何苦难教育,也没问我为什么不想去,只是顺从地直接跟我的新班主任请了假。
这高中很有意思,正式上课前要军训五天,大概算是个什么破冰仪式。
高中开学前老王组了个局请我们吃饭,临走的时候她提杯,回忆初中时候发生在我们身上那些奇葩的趣事,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饭桌上笑声收敛,大家都低头沉默,几个女生开始啜泣,最后男生也忘了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宣言,一堆人抱着哭得稀里哗啦。
我大概是唯一一个一滴眼泪都没掉的。老王骂我没良心,我笑着驳她恭敬在心不在泪,心里默默想,老王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才是最舍不得的那个。
很多年后,每当提起“聚会”这个词,我都觉得只有这次,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合格的聚会。一群赤诚的孩子,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柔软的内心。
在我正式入职沈阳律所的那天早上,黎震在客厅踱步一小时,在我出门前硬憋出了一句,“小望,要适应环境...你要知道进入一个舒心的集体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没有听他说完,急匆匆拿了个煎饼就跑下楼。
骑车去律所的路上我想,这道理早在我离开老王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我恐惧每个进入新环境的第一天,所以我缺席破冰的第一天来逃避,片刻地允许自己忘记不面对永远都是第一天这个事实。
在被我逃过去的开学第一天晚上,我收到了初中同桌的□□消息。她考完第三天就知道了他爸工作调动的消息,不到一个月办好手续,一家人搬去日本。
她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我们一起吃饭,只好在□□群里大呼小叫,说自己白白吃了中考的苦。
最后一条消息她发,“世界那么小,我们总会再遇见。”
毕业那天我没哭,聚会那天我没哭,甚至听到我爸妈离婚的消息,我也只是躲出去偷偷掉了两滴眼泪,可是看见那句话的一瞬,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把手机关上,放在枕头底,打消了明天继续请假的想法。
至少再次遇见,我要保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还是那个随随便便就能拿到优秀的黎望,即使那是个假象。
而当我在军训列队里和那天在KTV门前救我于水火的英雄小兄弟大眼瞪小眼时,我才突然意识到那句“世界那么小”的含金量。
我是真想振臂高呼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不行,教官说站军姿的时候,就是蚂蜂在蛰你眼皮、狗在咬你屁股,你动一下都得打报告。
但是总有这世界上总有反叛主义者,无聊的规矩太多,所以打破规则的人永远值得歌颂。
他看着被教官安排在他同一行的我,先是张大嘴巴努力辨别了一阵,然后惊喜地看着我,“是你啊!”
教官皱着眉头走过来,“喂喂喂,那个男同学...”
我拼命挤眉弄眼地提示他,要他不要再说话了否则我觉得他会死的很惨,他却还是没来由地继续兴奋,“所以你昨天为啥没来?你那天哭啥?心情不好?心情不好也别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啊,万一你没碰见我...”
“那个男生,出列罚站!”教官恼怒。
“哎好嘞!”他利落地站出队伍,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转身看我,“咱俩有缘啊,拜个把子吧要不。”
他向我伸出手,好像在等我一个友好的握手,作为两个有缘人会晤的开端。
我看着他,他的身后是阳光,很刺眼,他在光里向我伸手,我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末日逃亡的孤勇,好像此刻握住他的手,我们两个就能永远从这世界顺利逃荒,像一对行走江湖的侠士,一腔孤胆。
“那个男生!你把纪律当成什么?!绕操场跑10圈再归队!”教官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伸手要把他拎出去。
我握住他的手,郑重其事地摇了两下,“幸会,有缘人。”
“你们两个!都给我去跑十圈!”教官的声音如雷贯耳,站在第一排的女生被吓得瑟缩一下。
“给!”他丢给我一瓶水,“别马上喝啊,炸肺。”
说实话,我这辈子都没连续跑过十圈,跑到最后,我开始在心里幽怨,怪自己突如其来地发疯,干一些不知所云的事情。然后我又觉得自己也实在无辜,开始怪身边这个男生,怪他的神经病传染到了我身上。
我接过他的水,算是在心里默默原谅了他在我上高中第一天就把我变成和他一样名声昭著的疯子这件事情。
“不感谢我救你于危难?”他坐在操场的草坪上。
我想起他那天揪着那人衣领的样子,觉得自己没主动道谢确实太没良心,慢慢悠悠地坐在他身边,“谢谢你那天把我从贼人手里救下。”
“今天不谢我?”
我笑出声,“今天谢你什么?谢你当着全班同学和教官的面跟我拜把子,让我们的坚固友谊得到更多人的见证?还是谢你慷慨,出名的事自己不独享,还肯带着我一起?”
他撇撇嘴,看远处的夕阳,“切,我以为你能懂我呢。”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杂草,有点失望地斜了我一眼。我突然有点着急,想站起身来拉住他,和他说我懂你,我刚才是说着玩的,或者说你给我讲讲怎么算是懂你啊,只要他不走开就好了。
可我黎望,前十五年的优等生,自然而然地保有优等生与生俱来的姿态和过分的自尊,咬着牙说,“我懒得懂你。”
他猛地回头,我以为他要生气,下意识地咬住下唇,有点手足无措。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肯定懂我的,”他居然又坐了回来,“我看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同类,讨厌形式主义,讨厌教条主义,讨厌一切的条条框框。”
“但你没我勇敢,你只是在心里讨厌而已。”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对,“也不是,你都和我握手了,别人可不会配合我的表演,早就着急和我撇清关系了。”他突然凑过来,离我很近,呼吸打在我的脸上,我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视线应该落在哪里,只好盯着他的长睫毛,“所以我认为我的判断没错,我俩绝对是一路人。”
我瞠目结舌,很想质问他如何得出的总论点。分论点呢?论据呢?论述逻辑呢?
他又一次站起身来,把胳膊伸到我面前,示意我扶着站起来。
我没理他的胳膊,兀自站起身来,腿的酸痛让我一下子面目扭曲。
“我们俩做好朋友吧。”他在落日余晖下像一樽庄严肃穆的雕像。
“好啊。”风吹起我的发丝,我轻声回答。
这一幕过于小说化,以至于我五分钟后才想到最关键的点,“不是,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好吧,我叫陆远,你叫什么名字?”他瞬间破功,摇摇头好像觉得我俩确实有点幼稚。
“我叫黎望。”
“你这名字很独特啊,你父母给你解释没是什么意思?”
我绞尽脑汁地回想,想不到任何一个我爸妈给我解释名字的场景,我胡乱编造,“就是望女成凤嘛,代表着盼望和希冀...”
“这个望确实很好啊,可你没觉得配上你这个姓氏很奇怪吗?黎望,特别像两个人分开了就要忘记彼此...”
我想到我父母的事,心脏一紧。
陆远看我一下子惨白的脸色,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赶紧给自己找补,“我瞎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看我没什么反应,他小心翼翼地继续说,“你这名字寓意挺好的,我这名字就没啥含义啦,我妈说随便挑了个顺口的。但是我自己给它编了个解释,就说意思是我爸妈希望我能走很远的路,就是走出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的意思。”
我笑笑,“你还挺会编的。”
他看我笑了,终于松下一口气,“那怎么了?我就编。总不能以后人家问我名字有什么含义,我支支吾吾说没有吧!”
陆远,我也是编的。可是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坦坦荡荡地说出口,可我不行,我只能煞有介事地讲给你听。
后来很多次,我在很多个比这庄严肃穆一百倍的场合,向很多人介绍我的名字。无不例外,都会带着很多前缀,我是国际法12003班的黎望,我是毕业于ggt法学院的黎望,我是mkk律所的非诉律师黎望,我是刑辩律师黎望...
他们笑着鼓掌,客套地夸我优秀。
我那时候发现,是没有人会关注我名字的含义的。大家听的时候都只会衡量名字前面那些前缀的含金量,然后决定用什么样的态度和我说话。
黎望,是哪个黎,哪个望,对人家根本不重要。大家机缘巧合凑在一起,听一通演讲,然后出门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海里可能再也不会碰见。
“黎望,特别像两个人分开了就要忘记彼此...”
而我在那样的时刻总是会想到这句话,这句说了一半被陆远撤回的话。
陆远,你恐怕是神仙,从那时就参透了我名字的真谛。
那便是彼此分离,互相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