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嘉睁开眼睛,从冷冰冰的小床上醒过来,不远处传来陈嫂大力且杂乱的拍门声。“你还起不起呀懒虫!几点了还不起来帮着干点活?夫人留你在家,免费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还不懂感恩?”
今天是周末,明明昨天还晴朗的天气,今天就狂风大作,夹杂着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的雨声,让陈嫂本就失真的声音更加模糊。
“知道了,这就来。”
傅嘉闭了闭眼,在脸上胡乱揉搓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再走一步就能走到窗边。傅嘉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换好衣服,拉开灰调的窗帘。
其实窗帘拉不拉开也没什么区别,在这座别墅里唯一一间照不到阳光的房间里,窗帘更像是一种为了完善布置的摆设。傅嘉注视着砸到窗上又顺着滑落的水珠,又看着它从安装不当的边缘处渗出来,滴落在窗沿上,聚积成一小滩水渍。这个房间里的东西都有共同的特征:潮湿,阴暗,也不配拥有阳光。
也许自己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也已经变成这样了吧。没人关心,没人在乎,也没人把他当回事。傅嘉如是想。他打开房门,迎面而来一块抹布砸在他身上。抬头对上陈嫂不虞的脸色。
“磨磨唧唧的,没看到大家都忙着吗,还这么磨蹭,”陈嫂攥住他的手腕,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到别墅后门的露天小阳台,那里只有一个屋檐堪堪能够遮挡住阶梯。陈嫂把抹布塞到傅嘉手里,“今天下大雨,陆少爷上午来不了了,林少爷心情不好,你就别在前厅待着了,省的惹夫人和少爷不快。好好擦你的栏杆,中午我来检查,擦完了才有你的饭吃!”
傅嘉木然地应下,蹲下身子开始他的工作。这座别墅的所有佣人都知道他所谓的出身,刚开始多少顾及他的身份,即使住在佣人房里也没人敢对他颐指气使,再后来发现这实在是个不得宠的主儿,甚至只是林先生带回来给太太发泄的受气包,便肆无忌惮了起来,常常让他干些脏活累活,反正连这栋别墅的主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满不在乎,只要不让外人知道这些腌臜事,能维持表面上的光鲜亮丽,人人能夸上一句林家格局大有胸襟,对于他们来说,就足够了。至于傅嘉?谁管他呢。
傅嘉安静地擦着栏杆,一下又一下,随意但疲惫。他习惯了在这个家里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谩骂也好,打压也好,白眼也罢,陈嫂的欺辱也无所谓,至少现在,他还需要忍耐,他还需要这个“家”能够给他提供的一些必需资源。
栏杆的花纹复古又复杂,盘桓的雕饰纹路细密而精致,细腻的象牙白在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之后微微有些泛黄,更增添了栏杆的质感。唯独细小纹路里面卡入的黑色灰尘生生破坏了这份圣洁的美感。
它是这份和谐里面唯一不该存在的东西。他们都是。
傅嘉一点点把黑色的污渍擦掉。时不时有雨飘进来,打湿了傅嘉身上的单衣,又冲刷了刚刚擦过的栏杆。傅嘉知道这份工作多半是陆婉卿或者是林枫寻想故意为难他,才让陈嫂给他安排的这种无用功似的活干。
没关系哦。
傅嘉安慰自己。
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等他能够上完高中,等他可以脱离这个窒息的房子,等他能够在社会独立生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自虐似的,傅嘉手上动作越来越狠,一不小心手磕到锋利的棱角上,尖锐的疼痛后知后觉蔓延开来,激得傅嘉一时有些拿不住那块湿漉漉的抹布。
他疲惫地靠着栏杆,顺着阶梯坐了下来。长时间的蹲踞让他的腿脚麻的动弹不得,稍微一动就乱七八糟地疼。正是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晚上没睡好已经足够让他头疼欲裂,没吃早饭的胃更是让他难受。傅嘉闭上眼睛,侧头靠在栏杆上,等着麻劲过去。又重新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继续这个与惩罚无异的工作。
雨也渐渐停了,太阳慢吞吞地探了个头,好容易赏个脸,不温不火地照着傅嘉快要发霉的身体。
等到中午,陈嫂可算来草草验收了傅嘉的劳动成果,象征性地喳喳几句,便带他去吃饭。傅嘉又冷又累又饿,也没顾得上嫌弃又冷又硬的饭菜,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也懒得听陈嫂无谓的牢骚,反正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真是饿死鬼投胎”“是少你饭吃还是怎样,不知感恩的东西”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吃完饭,傅嘉回到他那个阴湿偏冷的小屋,连衣服都没换就躺到床上,几乎是即刻就昏睡了过去。不知为何,下午陈嫂没有来打扰他。等他昏昏沉沉不知道几点再次醒来时,屋外早已是阳光明媚,只是他的房间永远与此无关。
他听到屋外传来的欢声笑语,那是林枫寻在庭院里玩,当然少不了陆齐安的温声细语在旁。傅嘉贴近那个缝隙,那个唯一能照进阳光的地方,觊觎着他可望不可即的向往。雨后初晴,可是傅嘉没有阳光。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缝隙外的晴朗,他知道林枫寻从来不会朝着里看,而陆齐安望向他的眼神里也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他是一方空气,一颗草,一滴水那么简单。
淋过雨后又没好好照顾自己,傅嘉觉得自己头脑发热,可能连带着眼睛都带着没休息好的红血丝,不知怎的他突然就十分不满林枫寻的笑脸,也难以忍受陆齐安的眼睛里视他为无物。
他想让陆齐安看到他,他想让陆齐安记住他,他要摔碎陆齐安贴在脸上的假面,他要看看这张皮下面藏着一个怎样的生命。
傅嘉觉得自己一定是发烧烧糊涂了,不然为什么他的脑袋越来越热,甚至到了滚烫的地步,而手脚却越来越冰凉,不住地发着抖。他烧糊涂的脑袋却带动着他的四肢跑出房门,跑向庭院。陈嫂在后面惊呼追赶,但是他不在乎,他把那些嘈杂纷乱抛之脑后,也没理会轮椅上林枫寻惊恐的喊叫,只看得到庭院里镇定站着的身影,缓慢而坚定地挡在了轮椅前。
然后傅嘉就被及时赶来的佣人和警卫摁在地上,他抬起头,只能看见陆齐安背对太阳向他走过来。他看不清陆齐安的神情,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他惯用的冷冰冰的一张脸,面具似的,只在陆婉卿和林枫寻面前换上另一张微笑的脸。
直到陆齐安在他面前蹲下,他才看清,那张脸上写满了厌恶。
傅嘉身上很痛很痛,发烧让他骨头痛,按在他身上的七八只手让他使不上劲,头也快要抬不起来。就算这样他还是很用力很用力撑起脑袋,想要从陆齐安的脸上看出些别的情绪。
可是没有。
原来陆齐安看他,和别人看他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厌恶,嫌弃,鄙夷。
明明没怎么影响他的身体的疼痛突然无法忍受,一瞬间从心脏开始沿着四肢百骸蔓延,疼得傅嘉直发抖,连牙齿也开始打颤。
他本以为陆齐安对他是不同的,他本以为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个人没那么在意他的身份,即使不喜欢他,至少不会讨厌他……可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妄想。
于是傅嘉不再执着地抬头,因为陆齐安的神情已经不重要了。他低垂着脑袋,被人摁在草地上,脸上被粗粝的地面蹭出血痕。远处,陆齐安早已经转回身,回到林枫寻的身边,爱抚地安慰着病弱的弟弟。
傅嘉很用力地闭上眼,浑身的疼痛让他再顾不上维持清醒,不知何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