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

    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沈清印象里还是小时候的春天开心的时候多一些，因为偶尔会在立春后的某个周末收到父亲一家的邀请去郊外野餐或者爬山。尽管她非常讨厌爬山，也厌恶这所谓的家庭聚会，但这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她是必须参与的。

    作为粉饰太平的重要配角出席一下家庭活动罢了，没什么好不好的，至少证明那时候的自己还可以偶尔被记起个一两次。

    沈清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其实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必然的，只是那个时候她年纪太小，那些早早露出的苗头她从来不曾察觉。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短啊，感觉一眨眼就过去了”

    讲这话的人是沈清，她趿拉着棉拖鞋在下楼扔垃圾的路上自言自语。距垃圾桶五步远的地方，划过一条漂亮的抛物线，垃圾完美飞进垃圾桶。

    沈清已经两年没出过家门了。这么说其实有些夸张，这两年里，她最远的外出记录，除了下楼扔垃圾，也就是去楼下小超市买香烟了。

    昨天家里空调还开到30度，今天就已经可以单穿卫衣出门了。

    “感觉这种时候就应该去踏青爬山才对吧”沈清自言自语道，想到如果等会儿问沈南去不去爬山他可能会惊掉下巴的表情有些好笑，沈清又自顾自的扯了一下嘴角。

    过去的八百多个日夜，沈清几乎没跟沈南以外的人讲过话。啊 还要除了小区门口小卖部的老板，因为沈清在他那里无数次的回购香烟，以至于到后来沈清是真的没有再跟他讲话，因为只要她出现，大家就心照不宣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走人，根本不用浪费口舌。

    沈清手揣在衣兜里，在路上慢慢的走，感受春天的风，感受阳光的温度，听一辆辆车行驶而过的声音，沈清不自觉有些恍惚。

    真的是太久没出门了，走在路上都觉得周围建筑物格外陌生，原来两年不出门的后遗症就是这个啊。沈清心里暗暗笑着，这感觉其实还不错，好像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城市。

    过去的记忆在这一刻仿佛突然被按了删除键，沈清同一个又一个行人擦肩而过，好像她的生命线一直是这样平稳安静向前的。时间线像被某种怪力进行了裁剪，清空了一段又重新续上。

    胳膊上的疤痕在时间的摩擦下逐渐淡去，无数个枯坐到清晨的黑夜，无数次在下巴汇集滴落的眼泪，曾静她认为难熬的分分秒秒都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沈清不由得开始怀疑，那些是不是真的都没发生过，只是一个无比漫长辛苦的梦啊。

    所以，可以重新开始了对吗。

    平静的思绪被超市门口的促销广告戛然打断。沈清却一点也不觉得聒噪。

    “就这样活着也行。”

    今天的超市人真的太多了，沈清费了好大的力气抓到5个橙子，好不容易扯个购物袋还是个残次品，刚出超市门口就碎了，橙子好悬掉一地，幸亏沈清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连购物袋都没了只能用胳膊抱着往回走。“搞这么挤干嘛啊，不知道还以为世界末日吃不上饭了…”被挤到心情暴躁的沈清骂骂咧咧抱着橙子过马路。

    扔完垃圾倒是也不着急回家，沈清临时决定自己去门口超市看看买点水果，结果挨了一顿挤不说还得徒手抓着橙子回家。

    就这个时候手机居然进电话。

    “真的没事吧！！”

    太没眼力见了！但是想也知道一定是沈南，沈清只能迅速的把那么大个的橙子塞进衣服兜里两个，胳膊夹住两个，还用脖子夹住了一个，整个人为了不让橙子掉下来用了一个及其扭曲的姿势接电话，像被电了的蛇。

    “喂干…”

    剩一个字没说出口，沈清就看到那张脸。

    沈清站在绿灯的十字路口，那个人从对面走过来。

    没什么表情，阳光洒在那个人的发梢将她整个人都渡了一层金边，再熟悉不过的轮廓瞬间跟沈清心底的那个人清晰重合。

    忘记呼吸，头皮发麻。

    这是沈清后来形容那个瞬间，说出口的八个字。

    那个人走的每一步，都在沈清心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一步。

    那些沉重落灰的记忆，一下，一下，捶打在沈清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是那张脸没错

    是那个人没错

    可是怎么会呢？

    沈清自己并未察觉，走在街上时，她会不自觉地努力看清每一个路人的长相。在去往超市的途中，她东张西望，返程时亦是左顾右盼。她心怀能看到那个人的期待，在人群里不停寻找。

    是啊，潜意识带来的期待感是无法掩盖的，只是她不想承认，不想让自己在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上抱有一点点期待。

    正是因为这样，才可以让她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那个人。

    这太扯了。

    车辆行驶的声音变得遥远，嘈杂的广告声像被按下暂停键，世界好像只剩那个人，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那是能清晰的感觉到的，从心脏蔓延到全身的具象的疼痛，痛的沈清有些弯下腰来。

    她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橙子掉了一颗，刚好滚落到那个人的脚边。

    沈清想躲开却又无法移开视线，她想要确认。

    真的是她吗？

    那个人好似跟从前一样，又好像完全不一样。

    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沈清像被扼住喉咙一样发不出声音。

    她的发色有了改变，由从前喜欢的黑色转为金棕色，眉眼间透着一抹阴郁。那双迷人的狐狸眼，双眼皮的弧度较以往更为明显。不过，她的外套依旧未变，似乎对咖啡色仍偏爱有加，身上还散发着银色山泉香水味。

    柑橘与海洋的气息交织，最终融成丝丝缕缕的檀香余韵。

    都说气味宛如承载回忆的宝盒，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那个人正在打电话，面色没有波澜，说：我马上过去

    很久以前，那个人说: 小宝，我马上就回去了哦

    画面逐渐重叠，像坏掉许久的播放器突然自动修复开始播放往期片段，沈清想吃橙子撒娇让梁颂去买，挑挑拣拣耽误了一点时间，沈清打来电话催促，梁颂说了那句话，宠溺到隔着电话沈清都能看到梁颂笑起来那好看的梨涡。大脑好像自动开启了单句循环播放，听的沈清头晕目眩。

    橙子被捡起来，递到沈清手里的时候，她的眼睛没有看向沈清。

    一下，都没有。

    她不会再一眼就发现人群中的沈清了。

    沈清从没想过，两年以后还会看见那张脸。

    沈清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

    “你知道吗？”这是她睁开眼看到沈南说的第一句话。

    沈南是沈清同父异母的弟弟，在沈南的印象里，从小他跟着爸妈住，姐姐跟着奶奶住。

    他不理解为什么一家人要分开住，但是就算他问许多遍，他妈也只会回答他，这个不需要你管。大人被缠着问的烦了，他自己也讨不到好果子吃，越来越长大以后就再也不问了。

    但他从小就知道，沈清跟他不是一个妈生的。小孩子不明白中间的是非曲折，也不明白为什么爸妈都对他这个姐姐提及甚少，他只知道自己有姐姐，并且他是喜欢这个姐姐的。

    三年前奶奶过世以后，他就从家里搬出来跟沈清一起住了，他俩住的是奶奶的房子。沈南也从沈清的弟弟彻彻底底变成了沈清的保姆小弟。

    其实以前沈清也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像现在这样颓成一滩烂泥。简单点说放在三年前，她虽然表面愤世嫉俗但是整个人的内里还是鲜活的，现在沈南觉得他姐可能是真的不想活了，不然怎么出来扔个垃圾还能扔进医院里去呢。

    沈南一个头八个大。

    沈南正在往杯子里倒水，他距离水流声音太近了，沈清说话的声音又比较小，他没听到，倒完水才看到沈清已经醒了。

    “你醒了啊，我说你怎么回事啊，倒个垃圾给自己倒出二里地，你可真行。要不是我出来找你，你早就跟你那橙子一样让车压的稀巴烂了…”

    “你知道吗？”沈清又问了一遍

    “知道什么啊？”

    “她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谁啊？”

    “梁颂。”

    “什么？！谁？”

    “……嗯”

    “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不是我说，姐，这21世纪青天白日的你跟我上演克隆人呢啊？！她不可能出现在国内吧”

    “我不可能看错的”

    “你跟她说话了吗？”

    “没有”

    “她跟你说话了吗？”

    “…没有”

    “你单凭一眼就说那是梁颂，是不是有点太牵强了啊姐！”

    “…”

    确实，沈南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到底也只是匆匆一眼。

    “我不信一个人身上会有那么多跟另一个陌生人几乎完全相似的地方，就算她不是，我也要搞清楚她为什么那么像！”

    就算她不是，也没关系。

    “姐，我亲姐，你刚才也就是看了一眼，看没看准都是另说，现在你说要搞清楚，你上哪捞人去啊？”

    “报警”

    “啊？？报什么警？你看人家一眼你就要报警？”

    “回来的路上我手里的橙子掉了，她帮我捡起来的，路口有监控，可以查到她的去向，就说我手上的钻戒那个时候也掉了，拜托警察调一下监控应该问题不大。”

    “……”

    “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去派出所！”沈清一个翻身下床，顾不上腿软了一下就急吼吼往外走，等不了一点。

    她迫不及待第二次看到那张脸。

    “知道了，不是你等会儿你慢点！医生说你太久不见光不运动身子虚，让你去看中医调调身子，不是你慢点，你别待会儿一激动又晕了！我还没跟护士说我们走呢….”

    沈南真的服，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姐像被夺舍了一样，这个时候思路倒是挺清晰的，跟警察撒谎这事儿都能想得出来。谁还记得最开始他姐只是下楼扔个垃圾呢，沈南无语，沈南一手抓上外套刚要跟出去发现橙子还没拿，又把橙子塞兜里鼓鼓囊囊的火急火燎的追出去了..

    又搭上半天功夫，发现那个人在沈清晕倒以后并未停留的进了超市，15分钟后从超市出来打车从主干道拐到没有监控的小路后不见踪迹，虽然去向没查清楚，但是来处却查清楚了，她从新荣家属院出来的。

    沈南一边开车时不时从后视镜看一眼后座的沈清，很奇怪，她姐从派出所出来后一言不发，眉头紧锁。

    快到家了，沈清终于开口道

    “小南，你一会儿给刚才派出所去个电话，就说戒指找到了，掉在家门口地毯旁边了，顺便给刚才帮忙的警察点个晚餐”

    “好，那你晚上想吃什么啊“

    “我不饿，不用管我了，你自己解决吧，我先上去。”

    沈南车刚到地库还没停稳，沈清就自己下车先上楼了。她自己的脑子也乱糟糟的，她想肯定，又不敢肯定。通过监控传达的画面放大以后非常模糊，但她就是能看得清那张脸，甚至通过监控她也能确认身高都是一致的。

    不会有错的，她从小学画画，长大学设计，破罐子破摔了三年，但区区等比放大罢了，她观察过派出所监控的画面比例，那个人身高178到180，她穿了板鞋内增高超过2公分的可能性不大，跟梁颂是一样的。

    不！不对！一个想法突然从沈清脑子里闪过。

    新荣家属院是下岗潮之前一个国企涤纶厂家属院，它位置在市郊，涤纶厂的楼房是国内第一批盖起来的楼房，年龄比沈清都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老破小。而沈清住的房子在凯旋门，凯旋门距离新荣家属院，开车至少30分钟。

    为什么那个人放着新荣家属院旁边的超市不去，非要打车来凯旋门呢？沈清去的那家超市也只是一家配套超市，并不是地标性商场，她没有理由不去离家近的，舍近求远来这里买东西。

    她就是梁颂！

    一定是她，是她回来了。

    那为什么她像不认得我了一样？还是说她就是假装不想认出我，当年那个误会真的就严重到这个程度吗？

    沈清只是这么想着，就再也等不了了，她要去新荣家属院，她要去找梁颂。她要当面确认，把这一团乱麻解开。

    沈南刚在电梯里选好外卖，由于电梯里信号弱，支付成功界面一直在转圈，到达12楼，随着电梯门打开，跟外卖软件支付成功提示音一起进入沈南耳朵的，还有家门关闭的声音。沈南抬头就看见沈清一步跨进电梯，直接按1层。

    ……

    沈南拿着手机，呆若木鸡，又被电梯运下去了。

    “…姐，你要出去啊？”

    很显然，这是句废话，沈南自己也察觉到了。

    “嗯”

    沈清现在非常激动，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本能还是想控制住难以压抑的喜悦，还没有确认，她还有一丝理智尚存。

    但也快没有了。如果能飞的话，沈清恨不能立刻一秒到达目的地。

    “那我送你啊？”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你手机保持通畅就行了拜！”

    电梯到达一层，门刚打开沈清就飞了，她的声音正在传播过程中，人已经飞出单元门了..

    沈南无语，让他无语的不是她姐飞了，而是，他怎么觉得有一大片问号即将笼罩他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