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
2010年5月16号,是沈清跟梁颂命运的交叉点。
梁东辉被刑警带走的时候,梁颂还在上英语课。早上出门之前她爸问晚上想吃什么,梁颂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说:“想好了给你发信息,我走了啊。”
梁颂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有点饿了,咽了一下口水,嘴里好像有粉笔灰的味道。
“想吃披萨,牛肉榴莲双拼。” 10:23
英语老师带大家点读单词的时候,班主任敲敲门示意英语老师出去一下。
“接着读,每个词两遍,课代表起个头。”一共10个单词,读完刚好英语老师进来了,“梁颂,你来一下。”
梁颂怔了怔,站起来往外走,路过宋词的时候,宋词用全班都能听见的气音喊了一句:梁颂你犯什么事儿啦?!
“宋词,上来领读”
“啊?!哦…”
梁颂走出教室,竟是沈知风跟班主任在外边等她。
“沈叔?”
“梁颂,最近耽误几天课忙完回来再补。那行你们先去医院吧,学校有事我会联系你的。”班主任一边看看梁颂,一边向沈知风点头示意,说完就准备走了。梁颂看着班主任,不明所以。
教学楼的走廊在背阴面,窗户大开着,像沉默的旁观者。阳光照不到沈知风的脸,微风吹过,梁颂莫名的感到丝丝幽凉。
“好的麻烦了张主任,走。”沈知风说完带着梁颂往外走。
“沈叔,怎么回事儿啊?”
“你妈做手术呢,得去看看,……应该不会有事的。”后边这半句,沈知风自己说的都没底,声音透着勉强的镇定。
“我爸已经去医院了吗。”梁颂怎么会听不出来后半句那勉为其难的安慰,如果真的问题不大就不会来学校接她了。
“他去外地了,那边工地出了点事儿,你爸过去处理几天。”
“哦,好。”梁颂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没功夫细想,先去医院再说。
梁颂他们到医院的时候,她妈妈已经在手术了,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电子屏幕上显示着正在进行手术的患者:
赵静心手术中
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像命运的警钟,在梁颂的眼眸中闪烁了三次。
手术室外是家属等候区,自动玻璃门外正对着楼层电梯,一层玻璃之隔,门外吵吵嚷嚷,门内鸦雀无声。
值班医生特意等在这里,沈知风来代签手术知情同意书。
“医生,我妈原本定的是下周的手术,为什么突然改到今天了?”
“你母亲今天是突发主动脉夹层,情况很紧急,按理说她今年48岁还不属于突发主动脉夹层的年龄范围,病因也很复杂,突然的血压升高加上她胃癌中末期出现这种突发情况,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值班医生越说视线越往下,他不敢直视梁颂的眼睛,他清楚这对一个青少年会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但出于医生的职责他不能隐瞒,只能机器一般吐出这些话。
“嗯…哦好。”梁颂木讷的答应着。在她自己都注意不到的时候手开始轻轻哆嗦,正值初夏,指尖的温度渐渐凉了下来,她甚至感觉冷的有些发抖。
梁颂坐在沈知风旁边,看着屏幕上“患者赵静心状态 手术中”的灯条发愣。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13:46,一条未读消息。
大宋宫词:颂哥,我看着新闻了,你没事吧?
颂读:?
梁颂皱了一下眉,视线下移看到了当地新闻公众号推送,标题让她心里一颤。
“问题建材企业因生产建材不合格导致3人重伤1人死亡,涉事企业被停产,当事人已被控制”点进去首先看到的就是梁东辉被逮捕的照片。沈知风电话响了,他起身去了楼梯间。
梁颂再次瞟了一眼时间,14:00
大宋宫词:靠,你不是因为这事儿走的?
大宋宫词:我真该死啊
颂读:没事
大宋宫词:学校的事你不用惦记,笔记我都给你整理好,等你回来。
梁颂没再回复,摁灭了屏幕。
“小颂,你这几天先跟清清住吧,等你爸忙完你再回家,清清在她奶奶家,都能互相照顾。”沈知风接完电话回来坐下跟梁颂说道。
“叔,我晚上在医院陪我妈吧。”
“你妈做完手术也是直接转icu的,没法陪护。”
梁颂低着头,捏着衬衫边边卷一圈松开,松开了又卷上,一遍又一遍,没有人再说话。
“叔,我爸,多久能回来?”沉默良久,梁颂嗓音略显沙哑问了一句。
其实她想问,我爸还能回来吗。
沈知风没料到梁颂会问他这个,停顿了两秒说:“你不用担心,你爸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住到什么时候。”说完轻轻拍了拍梁颂的肩膀。
梁颂浅浅呼出一口气,什么也没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14:54。
“患者赵静心状态 手术结束”
沈知风回复着工作消息,没抬头,梁颂先看到手术室工作中的灯灭了,挺了挺腰,没说话。
梁颂再次冷的哆嗦了一下。
又过了20分钟,手术室门开了,走出一个护士轻声喊到:“赵静心家属。”
沈知风先站起身走过去,梁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了太久腿有些麻,起身的时候脱力了一下没能站起来。沈知风开口说道:“你好我是,手术结果怎么样?”护士顿了顿没等开口,身后又走出一位医生拍了拍护士的胳膊道:
“你先去忙吧,我来沟通。”
“好的。”
“医生,结果怎么样啊?”沈知风又问了一遍,梁颂站起身走过来,手术等候区其他家属也投来一道道目光,沉甸甸压在梁颂身上。
“手术…我们实在尽力了,患者没下来手术台。”
这医生身量比梁颂高出许多,四十来岁的年纪,梁颂几乎是仰视他,但仍然无法直视医生的眼睛。医生低下头,缓慢说道:“我们开胸以后突发主动脉夹层破裂,而且她的癌症病灶扩散严重,像在身体里撒了一把大米,如果没有主动脉夹层,她可能也撑不过半年了。实在对不起。”
沈知风看向梁颂,她低着头,缓慢蹲下,肩膀耸动,没有声音。
医生向沈知风示意有什么问题可以再联系,就先走了。也没有很久,梁颂站起来用衬衫袖子擦了擦眼泪,从兜里掏出纸巾擤完鼻涕,抬头看向沈知风:“叔,我今晚上想回自己家睡。”
“嗯,行。”
“叔,我们家没有别的亲戚了,我妈的事。”
“今天你先回家吧,明天我去接你,你不用操心,这会我先送你回家。”
“嗯。”
一路无言。下车之前,沈知风说今晚的灵堂她也不用过来,明天一早来接她,送她妈妈去火化,下葬。梁颂点头说知道了,就上楼了。
梁颂到家以后,天渐渐黑了下来,她没换鞋,坐在沙发上,没有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完全黑透了,上班上学的人都回家了,对面那栋楼一家一户的灯逐渐都亮起来,顺带照亮了梁颂家的客厅。
以前怎么没发现,对面那栋楼入住率那么高呢。梁颂起身关上窗帘,回到沙发直挺挺躺下,望着天花板。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亮了,光短暂的点亮了房间又灭掉。
梁颂没动,任由光亮光灭,几个回合。一阵困倦涌上,她闭上了眼睛。
我怎么还能睡觉呢。
小傻子,累了就会困呀,是不是累着了。
妈,你回来了。
梁颂偏头看见赵静心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说你这孩子睡觉怎么不进屋啊,手都冰了,你饿了吧,晚上吃什么呀?正说着赵静心站起来往厨房走。梁颂一把拉住她的衣角,赵静心停下动作。
妈,你别走
赵静心重新坐回来,反握住梁颂的手,摸了摸梁颂的头发,缓缓开口
好孩子,妈真的累了。妈妈已经坚持很久了,别怪妈妈自私,好吗。快起来盖上被子去。
梁颂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突然打了一个冷颤醒了。
客厅很黑,梁颂任由这黑包裹着自己,她还是看着天花板,眼泪缓慢从眼角滚落。
一滴,又一滴。
“妈?”
她知道不会再有回应,还是试探叫出口。
不会再有人回答了。
周围的氧气像一点一点被抽干,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受,纯粹的痛苦浸泡着她,不知道该问谁,为什么短短一天就变成这样。
所有的痛苦都变成眼泪,她把自己揉成一团,像受伤的鹿,死死攥着衬衫缩在沙发上嘶喊,痛哭。
“咚咚咚...” 浅浅的敲门声也淹没在梁颂的嘶喊声中
不知过了多久,梁颂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她趴在沙发上,眼泪还在不停的填满眼眶。她挣扎着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
本地陌生号码。
挂断。
梁颂看了一眼日期。5月16日,四月初二。
14:54
屏幕又跳转为来电画面,来电显示沈叔。
梁颂挣扎爬起来清了清嗓。
“喂,沈叔。”
“哦,小颂,清清过去找你了,我给她的地址,给你送晚餐,现在应该到了。”
“咚咚咚...” 敲门声适时响起
“是,沈叔,已经到了,敲门了,我去开门”
“行,那你吃点饭,早休息,今天晚上你愿意的话让清清在家陪你也行。”
“知道了叔,我妈的灵堂安排好了吗”
“我在这呢,你先吃饭吧,哎这个花圈是谁的摆这边,先挂了吧颂。”沈知风不等梁颂答应就挂了。
她打开门的时候,沈清斜靠在门口的墙上,手里提着两个袋子。
“你好我是沈清,我爸让我来给你送饭。”没等梁颂说话,沈清已经进门了。
“可以给我找双拖鞋吗。”
“哦,不换鞋也没事的。”
“行。”沈清没容她反应,径直提着袋子就去了厨房。梁颂在门口怔了几秒钟,走去厨房门口说
“我自己来就行。”显然,说晚了。
吧嗒,燃气灶点燃的声音,沈清没回头。
“还好你家燃气灶我会用,你去洗把脸准备吃饭吧。”沈清把头发束起来,打开一个餐盒把菜倒进锅里加热。
沈清不会安慰人,她也不想回头面对那张刚刚痛哭流涕过的脸,只希望自己不要搞砸这个差事。
梁颂转头去洗手间抹了把脸就出来了。不知道是哭久了还是饿久了,身上发软,她几乎是瘫坐在餐桌前,缓了一会儿,拿出水杯倒了两杯冷水。
没多会儿,沈清端上桌三菜一汤。
“我奶奶做饭不好吃,我去餐馆给你打包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嗯,谢谢。”
沈清从另一个袋子里拿出两罐啤酒放在桌上。
“喝点吗?”
“...行”
兴许是因为巨大的悲伤来的太突然,梁颂总觉得大脑有点宕机,思维变得缓慢。
“好,那你喝之前,先吃饭垫垫。”
“嗯,好。”
梁颂闷头夹了两筷子木须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哭过的原因,她的嘴里干涩发苦,这两筷子菜咽的异常艰难。
沈清看她嚼两口菜都快赶上吃口香糖了,明白了。扯了一张抽纸铺在梁颂的碗旁边说:
“不想吃就别为难自己,吐了吧。”接着放下筷子起身去厨房了。
梁颂实在咽不下去,吐在纸上扔垃圾桶里了。她不太清楚沈清又要做什么,但是她听见沈清起锅落刀,叮叮当当的声音,心里莫名的踏实了一点。
她又夹起一片黄瓜,看着黄瓜片包裹着汤汁快要滴下来的时候,梁颂把黄瓜片放在水杯里涮了涮,放在嘴里嚼了几下,吐到垃圾桶里。
如此反复到那盘菜里,几乎看不到黄瓜片的时候,沈清端着一碗炝锅面放在梁颂的面前。
“我只会煮面,你如果不爱吃的话,我再给你叫外卖。”沈清解了围裙搭在椅子背上坐下,看着梁颂对着面碗发愣。
不爱吃?难道她根本不爱吃面食?不是吧…
梁颂低头看着这碗面,面碗的蒸汽扑向她的眼睛,湿了眼眶。明明早晨出门之前,她吃的也是这样一碗面呢。拿抽纸擦了擦眼泪,动筷。
沈清:…很好,动了,没白干。
面下去三分之一,梁颂拿起一罐啤酒打开,拿了一个新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又倒一杯。
这时候沈清才看见梁颂跟前那一杯水已经变成…一杯混浊的液体,这算她的个人习惯?
梁颂第二杯酒下肚,沈清想开口,又算了,如果喝酒能好受一点的话,何必开口相劝呢。
“麻烦你了。”
“嗯…没事。”没想到梁颂表达感谢这么突然,沈清一口菜着急忙慌咽下去回应道。
“原本医生说下周安排检查,情况好转的话就会手术,原本是有康复希望的。”
沈清不知道怎么接话,抿了一口酒,梁颂也没等她,自顾说道:
“谢谢你。”
又是一饮而尽。梁颂放下杯子,没再说话,起身走到沙发躺下,闭目。
沈清:这是…结束了请自便的意思…吧?
剩菜用保鲜纸包好放进冰箱里,锅碗放进洗碗机启动,垃圾打包带走的时候,沈清看到被梁颂吐掉的黄瓜片们,无奈。一气呵成收拾完,不确定梁颂有没有睡着,轻轻开门又轻轻关上。到家的时候奶奶已经睡了,沈清故意关门用力一些。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你爸给你的钱剩下了吗?”
“他给我正好的,没给我多余的。”
沈清在客厅等了一会儿,看老太太没有别的指示,轻轻舒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没有开灯。
她躺在床上,耳边回荡起隔着一扇门传出的痛哭声。那声音像是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揪住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