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
素秋朝钟沅跪下,哭泣道:“小姐,我……我小时候有个要好的姐妹。那年我们村大旱,乡亲们纷纷外出逃荒谋生。路上盘缠耗尽,我爹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换钱给弟弟治病。好巧不巧,我和那个小姐妹被卖给了同一个人牙子。后来她被卖到大理寺右寺丞吕大人府上做丫鬟。她为人机灵,没过多久就被选为吕家大小姐的粗使丫鬟。后来吕小姐出嫁,她也跟着陪嫁了过去。”
“嫁的人是乔…宋清渊?”钟沅问道。
素秋接着道:“正是。那年他刚高中状元,授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职。想必是吕大人觉得他前程光明,便将吕大小姐许配与他。不久之后,吕大小姐便嫁了过去。”
“然后呢?”
“听姐妹说,起初也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虽然吕家大小姐一直无所出,但宋清渊对此表现得颇为豁达,并不在意。直到……他从街上认了个义子回来。”素秋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长长的回忆。
那是至德三年,六月初一。
吕柔嘉照例要去京师北郊的北顶宫向泰山娘娘祈求子嗣。那天恰逢宋清渊休沐,临行前,他竟说要陪她一同前往。
“你今日怎的突然休沐了?”吕柔嘉见他在马车内坐定,颇感意外地问道。
“求子嗣岂是你一人之事?我自然要陪着你,也好在泰山娘娘面前表一表我的诚心。”宋清渊温言答道。
吕柔嘉听了,心中甚是欢喜。马车辘辘前行,吕柔嘉一时兴起,拉开帘子想看看外面景致。然而看着看着,她忽然发觉这并非是去往北顶宫的路。
她正欲唤丫鬟询问车夫,却听宋清渊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听同僚提起,云笈观里的泰山娘娘甚是灵验。左大人你可记得?他夫人三个月前刚去那儿求过,前几日就听说有喜了。”
“当真?”吕柔嘉闻言又惊又喜,忙追问。
“自然当真,我何时骗过你。”
“夫君有心了……”吕柔嘉心头一暖,想着夫君公务如此繁忙,非但不责怪自己多年未育,反倒还费心替自己打听灵验的庙宇,不禁更加感动。
便道:“那便去云笈观吧!”
去往云笈观的路途颇为崎岖,需翻越一座山头。吕柔嘉一大清早出发,直至日头当空的正午时分,才堪堪抵达。她顾不得满身疲惫,立刻与夫君前往观中,虔诚地为泰山娘娘敬香祈福。
二人还一同求了签。
吕柔嘉展开自己的签文一看,竟是“贵妃自缢”,这是下下签,她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宋清渊见状,低声抚慰了夫人许久,连声道事在人为,甚至执意要去找庙里的师傅解签。
解签的老道长须发皆白,却肌肤细腻,神采奕奕,颇有仙风道骨之姿。他捻着花白的胡须,缓缓念出签文:“倾国娇容启色荒,能移帝主堕三纲。荔枝嚬笑虽甘美,马践嵬坡促命亡。”念罢,他抬眼看向吕柔嘉:“此签虽凶险,然求得者若能引以为戒,尚可避凶趋吉。”
吕柔嘉一听尚有转圜余地,急忙追问:“敢问道长,信女该如何做?”
只见老道长手指倏地指向殿外那株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树:“夫人归途之上,或有指引显现。若能发下善心,则孕事可期,否则恐堕。”
吕柔嘉还想细问,老道长却已闭目不言,显是送客之意。宋清渊温言向道长道了谢,又陪着吕柔嘉在观中用了斋饭,这才登车踏上归途。
马车一路颠簸,吕柔嘉却始终半掀着车帘,目光急切地在道路两旁找寻。
宋清渊见她这般模样,宽慰道:“不妨事!不过一支下下签罢了,我看这庙宇也未必灵验。”
吕柔嘉闻言,慌忙伸手掩住夫君的嘴:“道长既说有转机,我定要仔细寻一寻的。”
这般张望了许久,吕柔嘉终于泄了气,颓然道:“怎么到处都是石榴花啊!”
宋清渊失笑:“眼下正是六月石榴树开花的时节,自然处处可见。”
吕柔嘉奇道:“竟是这样么?”语气中带着一丝失落。
宋清渊轻轻揽过她,柔声道:“其实有无子嗣原不打紧。我自幼父母双亡,家中也只我一个,我这一生所求,唯愿与你相守罢了。”
吕柔嘉听罢,心中更是酸楚难当,愈发坚定了要为夫君生下子嗣,且必是男丁的念头。
马车快驶近府邸所在的小巷时,吕柔嘉已伏在宋清渊肩头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听见夫君吩咐车夫:“左转去南巷那边。夫人今日心绪不佳,她素来最爱樊楼的红豆酥,我下车去买些来。”
没过多久,宋清渊便下了车。然而许久后,仍不见他回来。吕柔嘉醒来后心中担忧,便也下了马车。
刚走出没几步,便见不远处一群人围着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的男孩。男孩被按在地上,周围还有不少看客。吕柔嘉目光一扫,竟发现宋清渊也在人群中!他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正一脸焦灼地对身旁一个似是领头的人说着什么。
吕柔嘉走近几步,才听清他的话语:“……这孩子瞧着不过十岁上下,定是饿极了才一时糊涂,绝非存心作恶!不过一包糕点,何至于要了这孩子的性命?”
旁边那人哼了一声,悻悻道:“小杂种,算你今日走了狗屎运,碰上宋大人这等善心人!”
那群人这才骂骂咧咧地松了手。宋清渊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趴在地上的男孩扶起,连声问道:“孩子,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不知为何,那男孩没有看向救他的宋清渊,反而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几步开外的吕柔嘉。
吕柔嘉心头一震,觉得那孩子的眼神异常复杂。
此时人群已散得七七八八。吕柔嘉走上前,对宋清渊唤道:“夫君。”
宋清渊这才抬头,脸上带着歉意:“夫人怎么下来了?实在抱歉,方才管了桩闲事,耽搁了。”说着便要拉她离开。
就在这时,那满身污垢的男孩却猛地伸手,紧紧攥住了宋清渊的衣袖,声音怯懦却清晰:“我……我自幼父母双亡,流落街头眼下无处可去……” 也正是在这一刻,吕柔嘉赫然看见,男孩紧捂着的破烂衣襟里,竟藏着半朵被揉皱却依然鲜红的石榴花!
吕柔嘉想起道长的那句转机,于是立刻拉住夫君的手,对着男孩柔声道:“既然无处可去,你可愿……随我们回府?”
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真……真的吗?”
吕柔嘉转头看向宋清渊,带着恳求:“夫君,可以吗?”
宋清渊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片刻,终是温和一笑:“夫人既已开口,便依夫人之意吧。”
听到此处,钟沅转向身旁的素秋,声音有些发闷:“那男孩……便是宋澈?”
沉默良久,素秋才涩然应道:“正是。”
钟沅眉头紧锁,这怎么可能?
若宋澈真是乔文澈……作为乔文谦在这世上唯一的胞弟,他怎会忍心任其流落街头,受尽欺凌?又怎会如此巧合,刚好偷东西时被已经是宋清渊的乔文谦碰见。
可若……若这一切并非巧合,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那乔文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乔文谦高中状元,踏入翰林院时,澈儿才不过七岁稚龄。
再者,以大理寺右寺丞吕大人的身份地位,就算再不通情理,也断无可能阻止乔文谦与自己的亲弟弟相认啊!
钟沅压下翻腾的思绪,追问道:“宋澈后来如何了?又是怎样……被收作义子的?”
素秋接着道:“吕大小姐……不,宋夫人自从将宋澈带回府中,一直对他关怀备至。虽说夫人那时也有自己的心思,但我……我的姐妹看得出,她对宋澈的关心是发自肺腑的,从未将他视作下人。”
钟沅追问:“那宋清渊呢?他待宋澈如何?”
素秋道:“宋大人待他亦是极好。吃穿用度从未短缺,还亲自教导他读书习字。对了,‘宋澈’这个名字,便是宋大人亲自为他取的。”
钟沅心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素秋的声音低沉下去,续道:“可是……夫人心中始终存着为大人诞育亲生骨血的念头。可惜……”
“可惜什么?”
素秋眼中蓄满泪水:“宋夫人后来……没能保住孩子。大夫诊过,说她……此生再无受孕可能了。”
那是至德三年,腊月初三。京师前一日刚降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年关将近,宋府上下也是一片张灯结彩的喜庆景象。更添喜气的是,不久前,宋夫人——吕柔嘉,被诊出有了身孕。
腹中胎儿刚满三月,吕柔嘉在心中盘算,待天气好些,便要与夫君一同前往云笈庙还愿。
那日,吕柔嘉在廊下赏雪景,宋澈急忙忙地从府外回来,吕柔嘉没见到夫君,忙道:“澈儿,老爷呢?”
宋澈急得声音发颤:“夫人!不好了!杨大人率一众翰林学士跪谏,恳请皇上早立太子……大人也在其中!”
“老爷现下如何?”吕柔嘉猛地站起。
宋澈带着哭腔:“我……我在宫外听采买太监和守门侍卫说,皇上震怒……大人们都被……都被拖下去廷杖了!”
吕柔嘉闻言心急如焚,连忙要自己去看看。慌乱之中,她脚步一个踉跄,竟从台阶上重重摔了下去!
再醒来时,她已躺在温暖的锦被之中。
宋清渊就守在她的床边。
吕柔嘉见他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落下,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夫君……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宋清渊双眼泛红,只温声劝她好生休养。
后来,吕柔嘉才知晓,孩子……没了。
因为那台阶上失足的一跌。
她大病一场,缠绵病榻,直至来年开春,方才能勉强下地走动。也正是在那时,她才得知一个更残酷的事实
此生,她再也不能做母亲了。
吕柔嘉心如刀绞,只觉万般对不起深爱自己的夫君。
然而,宋清渊依旧那般温和,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无妨,子嗣之缘,强求不得。要不……我们将澈儿认作义子吧?我看那孩子,甚是聪慧伶俐。”
听到此处,钟沅也不禁为之唏嘘。但她心中的疑团仍未解开:“那后来……又为何囚禁他?”
素秋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怨愤:“因为宋澈那厮,竟然……竟然生出了龌龊心思!”
钟沅愕然:“啊?”
素秋咬牙道:“他……他对宋夫人起了非分之想!”
钟沅如遭雷击,失声道:“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