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沅印象中的乔文澈,乖巧懂事,最喜欢的一件事情便是在白栖阁旁的银杏树下扑流萤。
只听素秋接着道:“那是至德七年。宋大人早已是礼部左侍郎了。或许在此之前,宋澈对自己义母便已存了非分之想,但事情彻底败露,正是在那年暮春。”
至德七年暮春
近日老爷和夫人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府中气氛本就压抑。酉时,本该由丫鬟檀儿给夫人送药,那碗药却不知为何,落到了宋澈手中。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无人通传。四周也诡异地不见一个服侍的丫鬟。
吕柔嘉坐在妆台前,正对着铜镜往脸上涂抹面脂,镜中映出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和眼底挥之不去的倦意。
听见门响,她并未回头,只当是贴身丫鬟,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道:“檀儿,过来替我梳发。”
来人并未应声,宋澈径直走到她身后,将药碗轻轻搁在妆台旁,顺手拿起了那把犀角梳。
吕柔嘉正欲开口,却见镜中倒影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了自己惯用的那把梳子。
这不是檀儿!
她猝然转头,撞上宋澈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对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深不见底,直直地锁着她。
吕柔嘉身形猛地一颤,强压下心头惊悸,声音干涩地挤出几个字:“……原来是澈儿。”
这几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常被梦魇缠身。可那些纠缠不休的梦境里,反复出现的,竟是至德三年六月那日,少年宋澈立在几步开外,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每每惊醒,吕柔嘉都冷汗涔涔。
初时宋清渊还会温言安抚,久而久之,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宿去了别院。
吕柔嘉曾以为这是上天对她当年那点求子心思的报应。然而,随着宋澈日渐长成,盘旋心底的疑虑却如同藤蔓疯长,一个沉甸甸地真相正呼之欲出。
太像了!
亲生儿子也未必如此相像,更何况只是义子。
她终是忍不住遣了心腹前往长州暗查。
可未等心腹传回消息,宋澈竟已先发制人。
“母亲。”宋澈的声音平和清晰,“听闻您…派人去长州查我?”
这句话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吕柔嘉心口,让她骤然喘不上气。
宋澈瞧见对方这副模样,低声笑道:“看来母亲的旧疾又犯了。”他放下梳子,目光扫向妆台上那碗黑沉沉的药汁,“还好…澈儿端来了药。”
话音未落,他左手已狠狠攫住吕柔嘉的下颌,力道迫使对方痛苦地仰起头,张开了嘴,他右手端起药碗,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灌了进去。
“唔…咕…呃!”吕柔嘉被呛得眼泪直流,泪水混着药汁狼狈地顺着脸颊流淌至脖颈。她本能地挣扎,却撼动不了对方分毫。
直到碗中药汁一滴不剩,宋澈才慢条斯理地松开手,将空碗轻轻放回妆台。
吕柔嘉剧烈地呛咳喘息,胸前污浊一片,如同被抽去筋骨般瘫软在椅子上。
宋澈垂眸看着狼狈不堪的吕柔嘉,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只见他慢吞吞地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绢巾,近乎诡异地俯下身,用那绢巾的柔软一角,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对方的唇边,下颌以及颈间的药渍和脸上的泪水,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那碗药汤里向来掺着安神之物,本是临睡前才服用,此刻,却被宋澈以如此暴戾的方式灌下一大碗,吕柔嘉更是浑身筋骨绵软,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连呼救都做不到。
宋澈瞧见吕柔嘉这幅模样,随即将染了污渍的绢巾仔细收到怀中,又拿起梳子执起一缕她散落的乌发,指腹不经意般擦过她的鬓角,道:“母亲有白发了。”
吕柔嘉如同被吐了信子的毒蛇缠住,阴冷滑腻,她想偏头避开,然而,宋澈的手下一瞬骤然发力,粗暴地将她的头扳回原位,像摆弄一具木偶。
吕柔嘉声音紧绷:“不过几根白发,过些时候让檀儿替我拔掉便是。”
“我来吧。”宋澈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手中的梳齿已轻轻滑入她的发间。
“不可!”吕柔嘉几乎是脱口而出,身体僵硬地侧向另一边,“此等小事,怎可劳烦澈儿动手。”
“有可不可?”宋澈手上动作未停,梳齿缓缓梳理着长发,目光却透过镜面牢牢攫住吕柔嘉躲闪的眼神。
“母亲,”他忽然俯身,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对方的耳廓,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玩味:“您查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查查父亲?…他便一定是…徐州出身么?”
吕柔嘉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还有,”宋澈的气息更近了些,他甚至微微侧头,鼻尖几乎要触到对方散发着幽香的发丝,语气里却带着嘲讽:“听闻父亲…已经很久没回您这儿了。您难道就不好奇,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宋澈竟真的低下头,深深嗅了一下吕柔嘉发间的馨香,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后才道:“母亲,您头上用的…是什么洗膏?这味道,当真…好闻得紧。” 那姿态带着赤裸裸的狎昵。
“你做什么……”
“做什么?……”宋澈的声音低沉下去,压抑着一种灼热,“很早很早之前,我就想要母亲了。可您是父亲的人,我碰不得。”
他指尖轻轻拂过吕柔嘉冰凉的脸颊,道:“于是,我寻了很多人…很多张脸,很多副身子骨…”他的目光变得幽深,沉浸在回忆里,“可那些女子,终究只是赝品。”
他的手指骤然收紧,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吕柔嘉直视自己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渴求:“她们怎能及得上母亲分毫?”
吕柔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发麻,指尖冰冷僵硬,她想厉声呵斥,想推开他,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身体也如同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屏风后
躲在阴影里的丫鬟,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钟沅听到这儿,长长地叹了口气,问道:“后来呢?”
素秋擦着脸上的眼泪,哽咽道:“没过多久,宋大人便到了房中。我……我姐妹原以为大人会替夫人做主,可万万没想到,当夫人和盘托出一切时,宋澈那厮竟只换来大人淡淡几句训斥。反倒是夫人……宋大人说她重病缠身,需要静养,竟就这样……以静养之名将她生生囚禁了起来!”
钟沅紧盯着素秋,追问道:“你姐妹当时在何处……或者应该说,你呢,素秋?”
素秋身体微微发抖,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秘密。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抬起泪眼:“小姐……”
钟沅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安抚的力度:“别怕,素秋。这里只有你我,我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告诉旁人。”
素秋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我……我当时本是来送换洗衣物,撞见宋澈进门,情急之下躲入屏风后面,亲眼目睹了那一切……我本想冲出去替夫人求情,可……”她深吸一口气,泪水再次涌出,“可后来,我看见老爷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可怕……我…我害怕极了……”
“……我缩在阴影里,听着夫人绝望的控诉,看着老爷那……那冷漠得令人心寒的反应。”素秋的声音低了下去,“我那时太懦弱了……我怕惹祸上身,怕被一起处置……我以为只要闭嘴,就能保住自己,也许……还能偷偷跑去告诉夫人的娘家……”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恐惧:“可我错了!大错特错!我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逃出府,千辛万苦找到大理寺右寺丞吕大人,把这一切哭着告诉他……谁知……”素秋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绝望,“谁知吕大人听完,起初震怒,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竟指着我鼻子骂我信口雌黄,污蔑朝廷重臣清誉!他说我定是受了奸人指使,要替宋家清理门户!”
“他根本……根本不容我分辨!”素秋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重新经历那场噩梦,“几个家丁扑上来,把我按在地上……吕大人就站在那儿,说:这贱婢得了失心疯,满口胡言,冲撞官邸。给我狠狠地打!打到她清醒为止!”
“棍子……雨点一样落下来……”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我被打得几乎昏死过去……他们把我从吕府后门丢出,警告我若敢再胡言乱语,下次就要我的命!”
素秋的指甲深深掐进手臂,声音嘶哑破碎:“我爬着……躲进一条肮脏的暗巷,浑身是血,又冷又怕……直到我遇见十五……”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喉间溢出,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
“没事了,都过去了,素秋,别哭了……”钟沅心中酸楚,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抚。
“小姐……”素秋抬起泪痕狼藉的脸,“这世间没有公道,在这滔天的权势面前,夫人的命,我的命……都贱如草芥!”
她猛地抓住钟沅的手臂:“小姐,他们是一伙的!根本就是一伙的!他们早就……早就……”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悲愤和绝望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声的恸哭。
钟沅又何尝不懂!这般的彻骨绝望,她上一世亦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