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烨昨天上午来过一次,但姜娆清醒了以后,他又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姜楠进病房去看她,他就在客厅等着姜楠出来。
姜楠心里有气,这几天对姜烨一直是爱搭不理的,见姜烨竟然不去看姜娆,他心里更火大,干脆一声不吭地进去找姜娆。
阴沉着脸在床边坐下,姜楠喊顾程:“陈阿姨给你煮了海鲜粥,我放客厅了,你先去喝点。”
顾程正拿温毛巾给姜娆擦手,头也不抬地回答:“嗯,等会儿就去。”
姜楠一把从顾程手里夺了毛巾,“看看你最近都瘦成什么样了,还不好好吃饭!我家娆娆好不容易醒了,你还让她担心你啊?”
顾程皱了皱眉,姜娆舔舔干燥的嘴唇,对他笑笑:“去吃饭,六哥在、这儿陪我。”
姜娆开口是最有效的,顾程心里再不愿意,还是收回视线去客厅了。
身上的伤处时不时地会疼一下,姜娆勉强还能忍受,她靠在床头,脸色还是苍白的,眼角有些泛红,看起来比昨天气色好些了。
因为肋骨骨折,姜娆说话时声音又轻又慢,歇了一晚,说话恢复了很多,偶尔还是会卡那么几个字,她轻声问姜楠:“谁招惹你了?”
“没谁惹我。”
“那你气什么?”
“还能气谁?气大哥呗。”姜楠把毛巾丢进水盆里清洗,嘴上絮絮叨叨:“这次就算了,以后你少管他们那点破事儿。爷爷差点被你吓死,除了大哥,你也替我们想想。你都不知道,顾程前几天晕过去一次,三叔吓得让我天天来监督他吃饭。你要是再来这么一次,我就该直接祭拜他了,你说你让我……”
“不会了。”姜娆轻声打断姜楠的话,一双柳叶眼看着他,眼神柔和,语气认真:“以后不会再这样让你们担心了。”
保镖把她抱出车里后,她也想过,如果她死了,姜旭会怎么样呢?顾程又会怎么样呢?
姜旭已经经历过失去爱人的痛苦,这一次还要再经历一次失去女儿的痛苦吗?
姜娆想,她这个女儿真的做的很失败。
她也很害怕,所以等待救护车的时候,她拼尽最大的力量想保持清醒。
耳边是嘈杂的叫喊声,她都听不见,她想起杨思璐。
十六年前她为了保护秦煜把他推开,杨思璐为了保护她被子弹打中,这一次她为了保护姜烨的爱人撞车,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不会再有别人为了保护她而死了。
昏睡过去的那一刻,她在想,这一次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可如果她死了,她的顾程怎么办呢?
她食言了,她答应过他要一直平安顺遂,还答应过他要一起迎接每一个新年。
她甚至恍惚地想过,还好他们没有结婚,他还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她很疼,身体疼,心里更疼。
昨天夜里看到顾程哭的时候,姜娆是后悔的,管他是姜成君、姜旻还是姜烨,他们的事就应该他们自己解决。
亲人对她来说很重要,可她的顾程是谁也不能伤害的,哪怕是她自己。
姜楠欣慰地点点头,用棉签沾了矿泉水往姜娆嘴唇上抹,“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大哥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你不要总是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你可以自私一点,为你自己而活就好。”
姜娆对姜楠虚弱地浅笑了下,“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辛苦的是顾程,连我都觉得他太可怜了,他怕你醒来看不见他,让他去休息他不肯去,要是没人来监督他,他就干脆不吃饭,动也不动地守着你。”
“哥,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谢谢哥替我照顾顾程。”
病房里开着热烘烘的暖气,窗户开了窄窄的一条缝隙用来通风,姜楠把姜娆的手塞进被子里,叮嘱她:“以后你要好好的,下次我可不管他是要死还是要活。”
姜娆轻笑,“嗯,不会有下次了。”
没聊多久,姜楠局里临时有案件,他刚挂了电话,顾程从客厅里进来,身后跟着脸色欠佳的姜烨。
姜楠和顾程打了个招呼:“我先回局里了,你照顾好娆娆,晚点我再过来。”
顾程不在意地摆摆手,“你不来也行。”
“那怕是不行,你得等着我,晚上我过来和你一起吃饭。”
顾程挑挑眉不说话,姜楠又和姜娆说了几句话才走,他一离开,顾程就坐回床边,在被子里握住姜娆的手。
早上医生来查过房后,姜娆就撤了氧气,这会儿已经坐起来了,上半身靠在调好了高度的床头,主动喊姜烨:“大哥,坐着聊会儿吗?”
她听姜楠说了姜烨今天也来了,但还是只待在客厅里,她知道他不肯进来的原因,其实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是她自愿的,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他们没必要怪姜烨,姜烨也不需要自责。
姜娆只好主动让顾程把姜烨喊进来。
听到姜娆的声音,姜烨明显怔了一下,他不敢直视她的视线,因为他和戈黎清的事,让他最疼爱的妹妹差点丢了性命,他心里始终愧疚难安。
见姜烨站着不动,姜娆用舌尖抵了抵上颚,直接开门见山地温声说:“大哥你不用觉得内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当是为了姜澄毅吧。”
病房里安静下来,过去好一会儿,姜烨才声音哽咽地开口:“我还算是什么哥哥?连累你变成这样,我对不起你和顾程!”
今天坐的时间久了,姜娆有些累,舔舔嘴唇,轻声呢喃了一句:“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谁对不起谁的,已经发生过的事,就让它过去,别再计较那么多了。”
姜娆说话的时候感受到顾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她用指尖挠挠他的手心,和姜烨换了个话题:“戈黎清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姜烨愣了愣,木讷地回答她:“没事,他没什么事。”
“爷爷和大伯还是不同意吗?”
“娆娆……”顾程在床边皱起眉,“大哥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比较好,你现在需要静养,别想那么多。”
姜烨这次倒是反应快了,赶忙接着顾程的话开口:“别操心我的事了,你好好休息就行,别的什么事都不要考虑。”
姜娆有些无奈地笑笑,“我只是问问。”
顾程是真的被她吓到了,以往什么都惯着她,这回少有地霸道起来,自作主张地把她的床头缓慢降下去,低声哄她:“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姜娆能猜到顾程的心思,她也确实有些累了,躺平身子后疲惫感更重了,听着顾程的声音,不过半分钟的时间,她就闭着眼睡着了。
顾程和姜烨一直都没什么话说,彼此尴尬了一阵,姜烨要离开时,顾程用手捂着姜娆的两只耳朵,沉声叫住他。
“大哥,请你不要忘了答应过我的。”
姜烨微微皱眉,“你放心,我们的事再也不会牵扯到娆娆。”
“谢谢。”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娆娆。”
得益于姜娆强悍的体质,加上还很年轻,身上的小伤口都愈合得快,外表看上去,比较严重的伤是肋骨骨折和右小腿骨裂,在医院又住了一周后就可以出院休养了。
出院的那天是姜旭亲自来办的手续,初春的大晴天里,姜娆穿着羽绒服坐在轮椅上,膝盖上还搭着珊瑚绒的小毛毯,加绒的帽子在锁骨那块垂下两个小毛球,显得她的脸更加的小巧精致。
姜娆身上的伤只需要养着就能好,但她还伤到了头部的海马区,最开始的几天,她的记性变得很差,有时候刚说过的话,没几分钟就会忘记。
周景遇联系了国内外的脑病专家,姜娆又做了一场脑部手术,虽说手术很成功,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注意力太集中时会头疼,不能从事高脑力高强度的工作,姜娆需要静养很久来恢复,她刚通过的医学博士暂时不能去念了,她在顾程的陪同下去和导师见了面,她的专业课足够优秀,顺利提前以硕士学历从州大毕业。
之前的六年多忙得不可开交,现在突然被迫闲下来,想成为杨思璐那样的外科医生的梦想暂时破灭,姜娆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
顾程不止一次地见过姜娆窝在阳台的躺椅上发呆,实在是没什么事做,姜娆的精神不是很好,每天晒着太阳昏昏欲睡。
姜娆的腿和肋骨都还没好全,为了方便照顾她,她和顾程都住在姜家老宅,她又变回几年前不爱说话的样子,好在这一次只是因为暂时的后遗症。
姜家人都避免打扰她静养,同辈的几个堂哥最近都不住在老宅,管家和陈阿姨更不敢去打扰她。
顾程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进屋时,姜澄毅正踮起脚仰着头和姜娆说话,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姜娆勾着嘴角笑了声。
见到顾程回来,姜娆靠在躺椅上歪着头叫他:“今天回来这么早?”
脑部的手术过去了一个多月,姜娆术前剃掉的头发已经慢慢长出来了,初春的风有些凉,她每天都戴着帽子,又软又黑的碎发从脑后的帽檐里钻出来,勉强能遮住左耳后的狐狸刺青。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姜娆身上,她的腿上盖着柔软的小毛毯,小腹处放着一本摊开的童话故事书,懒懒的样子看起来和高三那年十七八岁时有些像。
顾程把手里的东西拎上书桌放稳,“嗯,公司不忙。”
他边说边往阳台走,姜澄毅一个没站稳,连扑带晃地用双手抱住他的左腿,嘴里还害怕地叫起来:“小姑父,救我!”
姜澄毅经常调皮搞怪,顾程见他站稳了也就没管他,伸手把花花绿绿的童话故事书收到小桌上,把姜娆的小毛毯往上扯了扯。
“今天有些冷,小心感冒。”
“你带什么回来了?”
“找鹿鸣帮忙买了些画具,你要看看吗?”
这些年她忙的时候居多,突然过上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她不喜欢,可他又舍不得她外出受罪,他就想着让她在家做些她能做的、喜欢的事,比如画画。
顾程对画画一窍不通,秦煜去国外参加珠宝设计比赛了,只好找前一阵子刚回国的鹿鸣帮忙。
姜娆轻笑着点点头,“好呀,看看都有些什么。”
她说着就用手撑着躺椅要站起来,她现在已经可以脱离轮椅走路了,但每一步都要走的很小心,毕竟每一步都会牵扯到还会疼痛的肋骨。
顾程眼疾手快地搂住姜娆的肩,因为她肋骨的伤,他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就把她抱起来,只能微皱着眉叮嘱她:“慢慢来,别着急。”
姜澄毅松开抱着顾程大腿的双手,小手扯扯姜娆的长裙,仰着脸喊她:“小姑姑,爸爸说了,你要少走路,就算走也要慢慢地走。小姑姑,虽然你是我们家最好看的人,可是你不听话,病就不会好呀!”
许是因为戈黎清的缘故,姜澄毅和其他的小朋友不太一样,他不仅不会无理取闹,还很听话懂事,不到五岁的小孩子,说起话来总带着一种小大人似的语气。
姜娆对姜澄毅笑笑不说话,她走得特别缓慢,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倚在顾程身上,经历了一场生死,她变得格外依赖顾程,也只依赖他。
顾程带回来的除了画具,还有几本画册,是姜娆喜欢的画家的作品集。
姜娆站在桌边随手翻了几页,歪着脑袋看顾程:“好像暂时还画不了。”
她的胳膊才拆了石膏没多久,平常除了必要时很少自己动手,连她的衣服也被顾程换成了轻便的裙装。
顾程低头在姜娆侧脸上亲了一口,轻声说:“等什么时候能画了、想画了再画,不着急。”
“嗯。”姜娆合上画册,“我想出去走走。”
“是想去广场那边吗?”
姜娆摇头,“就去后院走走,早上你不是说花都开了吗?”
顾程轻声说“好”,姜澄毅抱着他的腿,仰着白嫩的小脸,眨着大眼睛,“小姑父,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你都缠着你小姑姑一整天了,赶紧让司机送你去找你小爸爸玩。”
“不要嘛,我想和小姑姑在一起。”
顾程弯腰把姜澄毅抱到离姜娆五米之外的地方,在姜澄毅可怜兮兮地哀嚎下给姜娆找了件披肩,等给姜娆披上时,姜澄毅又赖在姜娆身边不肯走了。
这么个小孩,顾程拿他没撤,索性装作看不见他,小心地扶着姜娆乘电梯下楼。
姜娆受伤后行动不便,顾程在她出院前就找人提前安装好了电梯,姜家是很传统的老牌家族,对祖宅格外看重,但对安装电梯这事倒是无人反对。
姜成君正坐在一楼客厅看讲历史的电视节目,听见有下楼的动静,顺着看过去,见是顾程和姜娆,身后还跟着个小不点。
“娆娆,要出门啊?”
姜娆抬起头笑笑,“去后院走走。”
她从头到脚实在伤的严重,刚回家的前几天几乎不出房门,也不说话,最近伤处都恢复的不错,整个人比前阵子多了些生气。
姜成君也知道姜娆每天在房间憋得闷了,可除了顾程,她不愿意旁人太过亲近,这回她是连姜楠也不愿意依靠了。
“出去走走也好。”姜成君点点头,“阿程啊,走慢点,一定要当心!外面有风,也别待太久了。”
顾程把姜娆的外套紧了紧,“嗯,爷爷您不用担心。”
“澄澄,你别调皮啊,别撞着小姑姑!”
姜澄毅踮着脚尖举起手,“太爷爷,我会乖乖的。”
今年的暖春来的比往年都要早,温度偏高的原因,院子里的桃花、杏花、樱花都开的格外茂盛,墙边的各色郁金香开的正艳。
姜娆还很小的时候比现在的姜澄毅更活泼调皮,每到院子里的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她总是会早早地起床,摘了还带着露水的鲜花去送给杨思璐。
杨思璐很喜欢养花,对院子里的花草向来都很爱惜,可她总是笑意吟吟地从姜娆手里接过花,从来没有因为姜娆摘花责怪过她。
后院里至今还留着许多杨思璐以前亲手种下的花草,那些花草被精心照料着,仅有小部分随着时间的流逝枯死。
杨思璐走后的十几年里,因为害怕想起杨思璐,姜娆每回住在老宅时很少到后院,后来她渐渐从那段过去里走出来,学习和生活上的忙碌让她顾不上欣赏满院的花草。
姜娆看着满院的花草突然对顾程笑起来,眉眼弯着好看的弧度,“我妈还在的时候,我每天早上都来摘花,现在想想,我爸说的挺对,我那时候还挺不让人省心的。”
顾程避着姜娆肋间的伤把人往怀里揽,“听六哥说过,你小时候干了坏事都往他身上推,他没少因为替你背锅被爷爷揍。”
“我那时候是不太懂事。”
小时候的姜娆胆大心细,特别贪玩,好奇心还特别重,姜楠和她年纪最接近,她每每犯错了就推给姜楠,见姜楠因为她被长辈责罚,她才能老实一阵,不过没几天就又继续调皮。
姜澄毅摘了几朵不知名的黄色小花,跑着跳着送到姜娆身边,拽着她的长裙,仰着头问:“小姑姑,你小时候也会犯错吗?”
姜娆低着头笑,“会啊。”
小男孩稚嫩的脸蛋看上去很好捏的样子,姜娆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姜澄毅含糊不清地又问:“小姑姑,那你长大了也会犯错吗?”
“嗯,偶尔也会犯错。”
姜娆从小就是个很自律的人,姜旭作为父亲对她影响深远,他虽面上看着对她过问不多,但对她性格的某些部分影响很大,尤其是老派军人骨子里的正义感和独立感。
杨思璐还在世的时候,姜娆被姜旭影响的那部分性格还不那么明显,她在母亲向来是乖巧听话的,除了摘花,她从不会惹母亲不开心,调皮劲儿犯的时候从来都躲着杨思璐。
姜娆小时候私底下的调皮惹事,杨思璐从来都不拆穿,她总是对姜娆笑得很温柔,说姜娆是最漂亮、最聪明的小狐狸公主,说姜娆这一辈子都会过的平安喜乐。
作为优秀的外科医生,杨思璐有一双很巧的手,她总能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出时间给姜娆编各种好看的发型,会亲手给姜娆缝制小裙子,还会给姜娆画各种小狐狸的手绘图。
姜娆被绑架的前一天,杨思璐抱着她在老宅的书房里画手绘图,杨思璐留下的最后一张小狐狸手绘图,姜娆把它用作微信头像,刻为耳后刺青,一晃就是十多年。
想到耳后的淡红色刺青,姜娆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手上传来的触感清晰,她的手被顾程握住。
顾程的手是温热的。
姜娆歪头看身侧的顾程,对他眨着眼睛笑,问他:“怎么了?”
顾程用拇指指腹在姜娆拇指关节上轻轻地磨,“就是想牵你的手。”
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做,姜娆任由他握着手,没摸到耳后的刺青,她倒也无所谓,和他在一起的这些年,她有时候会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小块刺青。
她十八岁的时候就相信,顾程值得她特殊对待。
所幸,顾程没有辜负她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