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血日挂在半空中,雪域之上,两道黑金色巨流碰撞在一起,迸发出刺眼的白光。
须臾,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强大的威压浩浩荡荡的扩散开来,不过顷刻间大半个血域便沦为一片废墟。
狼藉中,面如冠玉的玄衣男子擦拭掉唇角溢出的血迹,看向对面同样狼狈几乎站立不稳的那抹白衣,眼中的汹涌狠意仿佛要化为猛兽冲破阴暗的牢笼。
而后,重见天日。
“宗师。”
他抬起诛天剑,缓缓露出一个疏冷的、又好像有些遗憾的笑:
“永别了。”
话音刚落,诛天剑便以一种诡谲劲疾的弧度直逼白衣,速度之恐怖,凭借肉眼竟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对面那人面色不改,眼中却闪过一丝凝重。
他指尖微动,凝聚出一道淡金色流光。
下一秒,只见足以毁天灭地的诛天剑硬生生刺穿那道屏障,“噗呲”一声,剑身悉数没入白衣胸膛!
刹那间鲜血溢出,瞬间染红大片衣衫,那白衣上的红,像极了生长在雪域深处的曼陀沙华。
绚丽又灼目。
淡金屏障如脆弱泡沫般烟消云散,白衣仙君缓缓倒下。
与此同时,宗祠内属于他的那盏长明灯骤然熄灭,再无半点星火。
一代绝世宗师。
就此陨灭。
……
下修界,殇州。
斗兽角斗场。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销金窟。
作为整个殇州最大的斗兽场,角斗场采用拱形结构,内部为层叠梯状式,四角以巨型石柱作支撑,柱身镶嵌着鸽子蛋大小的五色灵石,里边注满了充沛的灵力,用以防止角斗过程中出现坍塌现象。
而角斗场四周,分布着大量玄武岩柱。
原本暗青的岩柱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褪色成暗沉的血褐色,看上去肮脏不堪。
却也充满了神秘色彩,叫人望而生畏。
也不知这里究竟死过多少人。
下修界灵气一向稀缺,玩乐手段却不少,斗兽就是其中一项广受欢迎的重要活动。
斗兽斗兽,顾名思义就是将人与兽单独放在一起相互厮杀,哪一方赢了便能享受条件优渥的胜者待遇,而搏斗过程自然是供给台下人观赏的。
修仙界向来慕强,即便是下修界也不例外。
倘若兽奴在台上表现的好,吸引了哪位权贵的注意,没准还能脱离苦海离开斗兽场,虽说是从龙潭跳到了另一处虎穴,但起码不用再过每日生死不明的日子了不是?
假使赎身的那位权贵心地再良善些,消去奴籍也不是不可能,怎么着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表现的不好,再差也左不过是被妖兽吞吃进肚子里,怪只怪自己运道不济,轮回路上向阎王爷哀求几句,祈祷自己下辈子投个好胎,可千万别再沦落到斗兽的地步。
早先下修界斗兽场里的兽奴都是些没什么背景的破落户,这样的人要么是家里揭不开锅被卖到斗兽场的,要么就是为了挣一条活路自愿来到斗兽场的,最终沦为成出卖性命的兽奴。
这种人最苦命却也最好拿捏,生死间也不过是主人一句话的事。
不过作为早先的兽奴,由于出身低贱从未接触过斗兽的他们往往根骨平平且瘦弱不堪,哪怕经过斗兽场专人驯养也难登大雅之堂,死在斗兽场上的兽奴更是数不胜数,无形中拉低了斗兽的含金量,以至于角斗场这项传统娱乐渐渐没落。
直到百年前。
殇州最大的老牌斗兽角斗场重新开始洗牌,对兽奴进行大换血,将人与兽两相结合,筛去那些品质卑劣的种子,再种下一批全新的、只为战斗而生的嗜杀机器。
优胜劣汰,不外如是。
斗兽角斗场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从此开始走向辉煌。
而进入夜晚的斗兽角斗场才刚刚拉开属于这场狂欢盛宴的视觉帷幕。
暮日渐渐落下,唯独斗兽场依旧亮如白昼,打眼一看玻璃灯里的烛火竟是用上品灵石炼制而成,五色光火比之燃烧的落日也是丝毫不落下风,就连地底地龙的燃料都是由价值千金的黑玄古木作配,寒冬腊日里叫人生不起丝毫冷意,其奢靡程度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夜色堪堪降临之际,,只见几个巨大铁笼“砰”的一声分别被投放进斗兽角斗场四角,重力将地面砸出深坑,阵阵灰尘随风扬起,伴随着呛人尘土的,是刺耳的野兽嘶吼以及浓郁的腥臭气味。
铁笼里面,依次关押着血豹、双响蛇、炽火烈鸟以及三头狮鹫。
都是些低等的妖兽,放在上修界甚至不够资格成为那些宗门弟子的练武对象,但在这资源贫瘠匮乏的下修界却足以要了人的性命。
角斗尚未开始,场下的人如同打了鸡血般浑身上下都充满力气,怒吼声咆哮声简直震耳欲聋。
照潘瑞的话说就是他今日这运气可真不错,刚一来就赶上角斗场重头戏,先不论毒性一流的双响蛇如何,光是这三头狮鹫就不容小觑,想来斗兽角斗场这次是费了大力气,也不知道场上究竟是哪位权贵值得他们这么下血本,连这等万里挑一的妖兽都能舍出来。
这么一想潘瑞心里难免有些不平衡,忍不住啐了一口:“平时放些普通妖兽出来浑水摸鱼,结果今儿斗兽场就转性了,说没点内幕老子都不相信!”
他本来只是随口抱怨一句,也没想有人搭腔,谁知话音刚落身旁就传来一道声音:
“角斗场不是一直都是这几只妖兽么?”
潘瑞一愣,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身旁站着位白衣剑客,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刚刚那句话只是随口一问。
“那倒也不是,”潘瑞再次打量了他一眼,“你是刚来殇州的吧?怪不得不清楚这些。你也不想想,在角斗场里斗兽总得有个你死我活吧?万一妖兽死了总得及时更替,除了几个实力强悍的顶梁柱,剩下的几乎每一次来看都是新面孔,你要是今儿个没看到昨日的妖兽,那铁定是死在了场上。”
身旁那人闻言沉默片刻,过了好半响才再次开口:“你方才为什么说斗兽场平日里只放些普通妖兽?若我没记错能进来的都是交了银钱的,难道你们就这样任人糊弄?”
潘瑞一时有些语塞。
他刚刚那番话不过是为了发泄情绪随口一说而已,他只是个草根平民,顶多对妖兽略懂一二,哪里算得上是行家?
不过今日这几头妖兽和平日里的差距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他也算不上说谎。
于是潘瑞清了清嗓子,开口解释:“这你就不知道了,斗兽场平日里的妖兽虽然不说是如何出类拔萃,但怎么着也看得过去,只不过和今天这几只一比啊,简直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我猜今日斗兽场是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所以上面的人把这压箱底的宝贝都给拉出来了,不然怎么解释那双响蛇和三头狮鹫?”
“他奶奶的,这种品相的妖兽我活这么大可是第一次见,也不枉费我拿攒了那么久的银子来看斗兽了!”
“……”剑客又忍不住再次开口:“那兽奴呢?既然妖兽换成了新的,兽奴总该不会还是先前那一批。”
“兽奴还没上场,我怎么会知道?”潘瑞摸了摸下巴,“不过依我所见呢兽奴肯定也是新的,要么就是重点培养过的,不然轻而易举就死在了台上还有什么看头?这不是砸了自家招牌吗?”
说着潘瑞又摆出一副行家姿态,语气变得有些洋洋得意:“这斗兽啊讲究的就是个礼尚往来,有来有回才精彩不是?要不然谁还乐意看啊,斗兽场早就关门大吉了……”
潘瑞自顾自说了半天也没得到个声响,纳闷的往旁边一看,却见那白衣剑客早已将视线投向了斗兽台上,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话他究竟听进去了几个字。
没了听客捧场,潘瑞也不会自讨没趣,可这一颗心早就飞到了那白衣剑客身上,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出了神。
其实说那人是剑客也不太准确,毕竟他腰间没别剑,身上连个标志性的装饰都没有,就着了一身素得晃眼的白衣,长相吧也就中规中矩,算不上出彩,明明属于那种混在人群里下一秒就找不到的类型,可那通身的气派却让人着实过目难忘。
是哪个来看斗兽的贵族吗?
也不对。
潘瑞平日里见过的王孙贵族哪个不是趾高气昂行事高调的?
不说别的,最起码他们身上穿的料子都是顶好顶鲜艳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多有钱一样,要真是那群龟毛的贵族之一,恐怕早就去二楼雅间待着了,怎么可能受得了跟他们这群糙爷们儿人挤人挨在一起?
也不嫌热得慌。
估计也就是哪个落魄了的江湖剑客,这样的人虽少,但在这殇州也不算罕见。
毕竟现在时局是越发动荡了,大陆十三州之间谁也瞧不上谁,都想着将对方取而代之做这天下唯一的霸主,唯一能管束各州的皇帝老儿也不顶事,整日整夜沉迷于炼丹长生无法自拔,眼看着护城河边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那些自诩拯救天下苍生的江湖侠客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个又一个,可这天下还不是一天一个样,有什么变化?
到底是好死不如烂活着。
这么一想,潘瑞自觉揣摩到了真相,也不再盯着身旁那人不放,转过头开始看起了斗兽台。
而他揣测了半天的江湖剑客,早已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暗自摸到了斗兽场里看管兽奴的地方。
阴森。
是解雪行对地下城唯一的评价。
不错,斗兽角斗场一共有三层,大多殇州人只知这座销金窟面上有两层,一层作为斗兽场,一层作为观赏台,却不知地面底下还有一层,是专门用来关押妖兽与兽奴的。
和单独被看守押放的妖兽不同,兽奴大多挤在一个笼子里,胸贴胸背挨背,无处安放的胳膊腿探出狭小的铁笼,试图在本就逼仄的空间里寻找一丝自由的缝隙,整层地下城几乎弥漫着一股腐朽难闻的死气。
或许兽奴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他们的唯一用处就是为斗兽场带来可观利润,一旦失去利用价值,护城河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解雪行粗略扫了一眼,发现并不是所有兽奴都挤在笼子里,在西边的尽头,有兽奴陆陆续续从各自的屋里走出来,尽管环境依旧恶劣,但比起笼里没有自由的兽奴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
率先出来的两个兽奴朝着解雪行的方向走来,其中一个脑袋上顶着黑色猫耳,另一个衣摆下方探出粗硕豹尾,尾巴尖不受控制的轻轻摆动。
这两个兽奴都是人与妖的结合体。
在地下城逗留了足足半日,解雪行还没有看见过纯血人类。
这已经是他来到的第十七个斗兽角斗场了,好像和前十六个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看起来比较大而已。
解雪行沉默了片刻,看着两个兽奴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径直越过身后。
“又有新任务了啊……”
“丙级任务早就被那群疯子抢光了,剩下的全是没人敢接的。怎么,你要接?”
“是你疯了还是我不要命了?我就看看有没有我能做的任务而已。”
“哈。看着吧,等会儿这些任务就全被那个新来的给接了,你不敢拼命,有的是人敢。”
“别提了,那人到底什么来头,一个纯血人类,居然敢这么……”
说话声渐渐远去,解雪行迈开步子,来到那面墙前。
只见空荡荡的墙上贴着零星几张告示一样的薄纸,一眼扫过去全是各式各样地狱级别的任务要求,唯一一点相同的就是薄纸间居中的地方都印着“甲级”两个绛红大字。
原来这里除了和妖兽角斗供人观赏取乐,还有别的去处吗……
“啪”的一声,令人牙酸的鞭响声从东边传到西边,那是马鞭抽在铁笼上的声音。
很突兀,在这样阴沉死寂的环境里。
解雪行顿了顿,转过身重新走向东边。
“你,对就是你,给我出来!”
谩骂声从黑暗里透出来,看押兽奴的看守用马鞭指向笼子里一个角落,手一扬又是狠狠一鞭抽下去,神情里透着浓浓的不耐烦。
笼里被打中的几个兽奴惨叫一声,纷纷避开看守手里的马鞭向一旁躲去,解雪行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向角落里的瘦小兽奴,忍不住皱了皱眉。
“……”
兽奴缓缓抬起头,扶着笼子摇摇晃晃站起身,顺着其余兽奴开辟出来的道路向打开的笼口走了出来。
更近了。
回廊上的烛火明明灭灭,也终于勉强在熄灭前照亮兽奴原本模糊不清的面容。
是他吗?
解雪行心跳逐渐加快,一股寒意从心底缓缓升了上来,忍不住掐住掌心,几乎一瞬不眨的盯着那张青涩稚嫩沾满灰尘的脸。
他想他或许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双眼睛。
漆黑的眼珠就好像养在湖中的鹅卵石,又仿佛一把能够割裂黑暗的利刃,叫人不寒而栗,惧意顿生,再一看,又仿佛是错觉。
盛苍……
轻飘飘两个字如同刀尖在嘴里滚了一圈,又重新被咽了下去,只吐出一阵含着血腥味的气。
解雪行目光沉沉,他想,他要找的人终于舍得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