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摸胳膊,存在,摸摸脸,还是很光滑,摸摸骨灰瓶,这也存在。
消失的是什么呢?从八点五十到九点十分这二十分钟里,唯一的损失就是四块钱的吐司煎蛋吗?
曲英颤抖着手想要打字,或者干脆拨打一个语音电话质疑何问西,他是不是在直播一些整蛊节目,或者是命不久矣,要娶曲英进来冲喜。可是电光火石间,一条思绪片段在他的脑海中割下一条口子,告诉他,他想要去游泳。
12月,曲英套三件从拼夕夕买的廉价棉袄都嫌冷的天气,他脑子里心心念念的居然是去别墅后院的露天泳池里游泳。
下水的的第一感觉是麻木,下一瞬间就是极致的的温暖。如果说曲英的身体是一具容器,那么他的灵魂肯定也是液态的,他与水融合得那样好。
慢慢...慢慢地,不顾泳池里冰冷的水倒灌进鼻腔里,曲英裂开嘴,露出一个展示八颗牙齿的完美微笑。
世界当然是遵循物理□□行的,曲英被水吞没,浮上去的气泡越来越少,直至消失。
也许水真的具有某种亲和力,第二次生死之间,曲英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回忆。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审美初萌的曲英对自己原本滑稽又可笑的名字非常不满意,在学校里被同学们打趣了几句,就回家闹着要改名。
他们家没有亚力山大家那么开明,连姓氏都可以跟着儿子改。
无论曲英文怎样撒泼打滚,曲健佑都不松口,钟冠华也不像平常那样顺着唯一宝贝儿子的意。
当时他们两个都还在上班,薪资不菲,在家庭里有着说一不二的超然地位。
曲英文五年级的时候,许多社交媒体还没有兴起,小学生之间最流行的社交软件是模拟论坛。
父母不同意,曲英就把自己的论坛名称,游戏昵称,以及考试时卷子上的名字,总之就是所有能写他的名字的地方全都改了。
按照他当时的审美,他想给自己取名叫樱雪殇,但是他怕这样子改,老师真的会给他的卷子打0分,于是他只是删掉名字最后的一个字,用以表达自己坚定的决心。
其实他原本叫曲英文的。
没想到某一天,他真的改名成功了,他的爸爸妈妈亲口承认,他叫曲英。
同学们见到他,也只叫他曲英,与他关系相近的就叫他群群。
甚至连身份证件上的名字都被改掉了,从那以后,曲英就是他唯一的姓名。
真是可喜可贺。10岁的曲英请自己的新朋友何问西去麦当劳狠狠搓了一顿。
十点十分,曲英睁眼,这一次他站在游泳池旁,脚旁边立着一块大墓碑。
墓碑上有他的照片,也有他的名字,曲英。
阳光开朗,健康明媚地笑了笑,曲英招手示意不远处站着待命的管家,告诉他他的衣服湿了,需要一套新的服装。
“好的,请您去更衣室吧,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林管家俯首称是,并把曲英湿透了的衣服送去洗衣房。
换好衣服的曲英有些无所事事,他并不像妈妈那样喜欢玩电脑,对钓鱼这种活动也毫无兴趣。不用上班,也没有求职压力的时候,他其实没有事情可做。
高中的曲英可能会喜欢看塞尚,模仿董其昌,但此时此刻,曲英心情太好,生活太顺,笑得八颗牙齿都露出来,这样的心态是没办法搞艺术的。
于是曲英跟去了洗衣房,看着自己的廉价的衣服和何问西送给他的高定一起在洗衣机里搅和来搅合去,最终又被一同扔进烘干机。
“哐啷”“哐啷”
冬日衣物烘干的声响又沉又闷,曲英想起昨日看到的焰火。
金钱不愧是爱情良药,与何问西分别的七年里,曲英很少想到他。
一朝财务自由后,他才知道何问西,以及何问西的爱对他是如此重要。
父母与自己已经毫无关系,属于他的位置有另一个曲英文。他在社会上没有职业,唯一可能的就业机会也在他的“老公”手上。
眼下,只有何问西能够证明他的存在,能够论证他的价值,他必须要在爱的蜜糖里存活。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烘干机爆炸。
第三次死亡的体验感比前两次要好很多,爆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不用经历灼热的烧伤,也不用体验喉咙口被水割伤的钝痛。
迷蒙间,他好像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声。
【今天好倒霉...就先玩到这里吧。喜欢看...关...哦!再见啦!】
今天确实很倒霉,曲英对天外来声持肯定的态度。
下一秒,曲英坐回烘干机对面的小板凳上,现代机械还在运作着。
“哐啷”“哐啷”
“啊!!!!!”
体面荡然无存,曲英从板凳上跌落,双腿哆嗦到连并拢都艰难。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落下,他又有过呼吸的感觉了。
“哈啊!”
死亡三次的痛楚与恐惧同时迸发,从喉咙里挤出的嘶吼过于破碎。
“曲英!”
洗衣房的门被冲开,何问西步履匆匆地跨进来,把颤抖着的纤细身体捞到自己怀里。
用于收纳泡澡球的牛皮纸袋被套在曲英涕泗横流的脑袋上,五颜六色的浴球滚落一地。
“对不起,曲英。慢慢呼吸,数到5好吗?1,2…”
何问西的声线很冷,只是此前一直用一种奇妙的升调在说话。如今他恢复了曲英熟悉的语调,重又变得冷淡。
温暖的手在后背来回地抚摸,用力过重,曲英感觉自己几乎嵌在何问西的身体里。
心脏由于过呼吸的影响跳好快,他都要以为是心动的感觉了。
安抚了将近二十分钟,曲英才觉得肢体恢复正常,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他靠在何问西的怀里,思绪紊乱,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刚刚…死掉了…”
“有骨灰…有墓碑…这里也有!”
袋子从头上摘下来,曲英才看到烘干机的旁边也有一个骨灰罐,不过这一次,上面镶嵌的是红宝石。
洗衣房也严格遵照极繁主义的美学,铺设了星轨花纹的地砖,每一颗星上都镶嵌着碎宝石,骨灰罐完美地融入环境。
“我死了…何问西…”
“我知道。”
后背的摩擦变成了轻拍,被拥抱的感觉没有那么强烈了,两人之间空了一些距离,曲英抬头,看到何问西略显冷酷的脸。
太好了,至少他没在笑。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父母的背叛,□□的死亡,世界观的崩塌,曲英迫切地需要一些熟悉的事物来填补安全感,熟悉的何问西就能够做到这一点。
岩兰草带着淡淡的土腥味,这是一种非常恰当的心理暗示,暗示何问西和七年前没什么不一样。依旧可以依靠,依旧可以用于倾诉。
“家里…你家里,可能有鬼…也有可能是我有些神经衰弱,何问西,我觉得我应该去精神科看一下…没有做婚前检查是我不对…但我说的话…”
何问西打断他。
“曲英,家里没有闹鬼,你也没有生病,逼你结婚的事是我的错。”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可能你难以接受,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再瞒你了。”
什么叫逼我结婚,他是自愿的。
缺氧严重,曲英的脑袋只能转到这个地步。
何问西停顿了很久,似乎真的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他高中时也不善言辞,曲英愿意等他。
“曲英,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你有听说过模拟人生吗?一种操控角色生活的游戏,我们就生活在类似的世界里头,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个玩家在控制我们。”
“我是这个游戏所谓的,主控,就是玩家主要控制的角色。之前的主控是我母亲,我只有很少的时候被控制,高中毕业后我搬出了柳溪的老家,从那以后主控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毕业后我一直躲着你…我了解的那位玩家,非常容易见色起意,你太漂亮了,我不敢见到你。”
说到这一点的时候,何问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曲英已经停止了抽泣,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太繁杂,他只是一个考试拿c的美术生,他的大脑处理不过来。
“所以…你是主控,我是npc,我与你结婚,于是我也成了…”
那个名词很难说出口,好在何问西帮他补充完整。
“没有错,曲英。因为你和我组成了家庭,所以今天才会遭遇到这么多奇怪的事情。这个游戏的设定很奇怪,作为主要控制的角色非常容易死亡,我想要提前告诉你,但是直到今早上班前我一直处在被控制的状态…对不起。”
“可是你说你爱我?”
明明还是白天,烟花好像又在响了。
“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是我的过失,但当时我也在控制状态下,我对你…”
何问西一般不会说出这么多这么长的话,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说对不起,由此可证,眼前这个人是虚假的何问西。
“这很难让人相信…游戏什么的,何问西,你也该过了玩整蛊游戏的年龄了。”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何问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轻触几下,点开了一个奇怪的绿□□面。
何问西的手离开后,背上顿时寒冷不少,曲英打了个寒颤。
“没有骗你,这是我们公司破译的玩家论坛,真实世界的玩家论坛,操控我们的玩家常常会在上面发表一些截图与内容。”
“这是游戏世界,我们都被控制了。”
盖棺定论。
这下好了,爱情神话业已破灭。
“何问西,我恨你。”
曲英退远身子,死死地盯着那张清俊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