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嘴皮子翻得飞快,一串串词儿往外蹦——“浊醪三刀一挈”“清醴半釿一斗”“兑水钱三成”——周锐听得眼皮直跳。
兑水钱?这还能直接往里兑水的?还明说?
他盯着掌柜的貌似憨厚的笑脸,一时分不清这是行业黑话,还是明目张胆的欺诈。现代社会的商家好歹会委婉点,这战国时代的奸商连装都不装?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瞥了一眼——玄缣正垂手站着,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玄缣察觉到主君的目光,硬着头皮凑近半步,压低声音:“主君,这店家不对劲,浊酒哪能买到三刀。上好的清酒反而便宜的过分。”他喉结滚了滚,声音更低了,“这整坛子买虽说价格还尚可,可也没说一坛子到底装多少,还有‘兑水钱’……小人也不清楚怎么算。”
周锐眯了眯眼。连玄缣这本地人都被绕晕了,这掌柜的报价绝对有鬼!
酒肆里空荡荡的,对面几家酒坊却人声鼎沸,伙计吆喝得热火朝天。这对比太鲜明了——合着就这家店专宰生客?
周锐原本只是随便逛逛,这会儿反倒被激起了胜负欲。行啊,跟我玩这套?
他忽然笑了,手指在柜台上轻轻一叩:“店家。”
“哎,郎君您说!”
“你这酒……”他慢悠悠地拖长音调,目光扫过那几口酒瓮,“那‘兑水钱’是兑在酒里,还是兑在钱上?”
掌柜的闻言,脸上褶子堆得更深了,却不见半点慌乱。他双手在衣襟上抹了抹,陪着笑道:"郎君有所不知,这兑水钱乃是兑在钱上。若用赵刀结算——"他拈起案上一枚空首布,指甲在"亳"字上刮了刮,"韩铜与赵铜,成色有别,自当有个折算。"
周锐见他应对如流,心下冷笑,面上却只淡淡道:"那太麻烦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锃亮的韩布,轻轻搁在案上。那布币通体黄亮,币身"亳"字笔画深峻,显然是官铸上品。
“吾用韩布付就是。”
掌柜的眼皮一跳,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这般成色的韩布,非公室赏赐不可得。他腰杆顿时软了三分,声音也黏腻起来:"郎君用本国钱,那是再好不过。看您这气度——"眼睛往周锐腰间玉璜一溜,"必是贵人,合该尝尝这瓮'春醴'。"说着麻利地揭开里间一坛泥封,提子一舀,过一遍筛,琥珀色的酒液便倾入陶碗中。
"这酒取三月桃花水酿的,麴用的是——"
周锐端起陶碗抿了一口,酒液在舌尖一转便放下。这所谓"春醴",不过十来度的酒,带着新酒的青涩,度数还行,但口感上和前几天在韩仓府上喝的相差很远。他抬眼看向柜台后满脸堆笑的掌柜:"可有别的?"
掌柜搓着手,眼角挤出几道褶子:"郎君可是觉得寡淡?小店还有压窖的冬酿..."
"那请店家取来。"周锐屈指敲了敲案几。
“那请贵人捎待。”
掌柜转身掀开身后青布帘子,从地窖提出两个黑陶坛子。坛口红泥封上还沾着窖泥,拍开时"啵"的一声脆响。霎时间,一股酒香在狭小的酒肆里漫开——夹杂着些许黍米的甜香和松木桶的清香。
"去岁冬至酿的。"掌柜用竹提舀出一勺,酒色如琥珀,在陶盏中泛着粘稠的光,"郎君细品。"
周锐接过酒盏。酒液入口先是微凉,随后在舌根处炸开一团暖意,带着熟透的枣子般的甜味,尾调却有一丝松针的凛冽。最妙的是咽下后,喉间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梅子酸,让人忍不住想再饮一口。
掌柜见周锐神色松动,立刻凑近道,"郎君方才尝的这种冬酿,要价一瓮两寽。"
周锐放下酒盏:"说人话。"
掌柜讪笑着比划:"就是...这么大小的瓮..."他双手环成个圈,"装满是两寽价..."
"郎君若是要得多,也可以按儋计..."
周锐眯起眼睛。这些计量单位他闻所未闻——挈、釿、寽、儋,听着就不像官方标准。最可气的是掌柜边说边用手比划,但每次比划的大小似乎都有微妙差别。
"你直接说,一斗合多少釿?"周锐敲着案几问。
掌柜额头渗出细汗:"这个...冬酿醇厚,不宜用斗量...容易损耗..."
"那儋又是多少寽?"
"哎哟郎君,儋是儋,寽是寽..."掌柜搓着手,"要看装什么酒器..."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麻烦。”周锐拉长声调,"玄缣,不如去把市掾叫来,让他带上官斗官升……"
"使不得!"掌柜慌忙按住周锐衣袖,又触电般缩回,赔笑到,"郎君明鉴,实在是用不起官量——每量一次要缴三枚布币的税..."
哪里是怕花钱,市掾专管市场度量衡,若查出商家私改量具,轻则罚款,重则鞭笞。管的严时肉刑,流放也有。
"冬酿...冬酿按老规矩是五釿一挈..."掌柜急得冒汗,"要不...郎君要多少?我按'家量'算..."
掌柜从柜台下捧出个陶量器,形如圆筒却缺了个口,"这是家传的'寽'量,一寽正好...六挈。"
“哦,那就是三十钱一寽。。。”周锐扬声点头,笑着给玄缣递了个眼色,玄缣心领神会,抱起了另一坛冬酿就要走。
“哎哎,这位郎君。。”掌柜也顾不上倒酒了。转出柜台就要拦截,周锐斜挎一步,刚好挡再了路上。
“店家急什么?不过是60钱而已,还怕我跑了吗?”
“郎君说笑了,这一坛子少数也要80钱,何来60钱之说?”
“哎!”周锐拦的更严了。“掌柜,忘了吗?先前说一瓮就是两寽价,这一寽30钱,这一坛子可不就是60钱吗?”
“这。。”掌柜说不出话了,一瓮是两寽没错,可那得是八挈的大寽才对,刚才光想着用五挈的小寽充六挈,不但能多装一次,还有剩余,再假意剩下的酒忍痛送他,不但能多得钱,还能结交好人情,却忘了前面的话。这下好了,没多挣,反倒赔了。
周锐见状,嘴角微微上扬,却不急着拆穿,反而故作疑惑道:"咦?掌柜的,难不成您这家寽,还有大小之分?"
掌柜额头渗出细汗,支吾道:"这个...郎君有所不知..."
店外不知何时已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市井之徒,有人起哄道:"陈掌柜又玩你那方量把戏!这次可是砸了吧!"众人哄笑中,掌柜的彻底蔫了。恼羞成怒的赶走了他们。
“贵人恕罪。”陈掌柜赔罪到,“实在是近来,粮价飞涨,催税又多。前不久又摊派下来一次税钱。实在是入不敷出。只好出此下策。还望贵人能绕我这一次。”
周锐听罢,轻轻掸了掸衣袖,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掌柜:"掌柜,粮价飞涨是真,可你这'出此下策'怕不是头一遭吧?"
陈掌柜闻言,额头上的汗珠滚得更急了,正要再辩解,周锐却抬手止住:"罢了。我也不为难你。那一坛子冬酿,就当你的赔罪。既不请市掾,也不给钱。如何?"
陈掌柜蔫头耷脑的正准备认下,周锐却还没讲完,他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三下,"不过,我这人惫懒,懒得往别处去,就还在你这里订。这次我要五翁酒,要官斗量足三斗半的坛子,酒质须与方才那坛分毫不差。"
玄缣适时补了一句:"我家郎君最是体恤人。若是酒好,往后府上的采买..."话未说完,却故意停住。
陈掌柜眼睛一亮,连忙作揖:"贵人宽宏!小人这就去地窖取最好的酒。"转身时却又迟疑道:"只是...这价钱..."
周锐轻笑一声,从袖子中取出一把布币,一个一个往桌子上摆:"按四釿一挈如何?坛子钱另付。"
陈掌柜看着案上锃亮的官铸币——这些足重的布币,比市面上流通的旧币价值高出三成不止。他喉头滚动了下,终是长揖到地:"贵人仁义!小人这就去备酒。"
待掌柜匆匆往后院去,玄缣低声道:"主君,这价给高了。"
周锐把玩着酒盏:"新郑粮价确实涨了三成,给他些甜头,往后才好打交道。说不定明日我就能用上了呢。"
不多时,陈掌柜带着伙计抬出五个陶瓮,每个瓮口都贴着官市的红封。他亲手拍开一瓮泥封:"贵人请看,这是真正的'三冬酿',窖藏足三年。"
酒香飘出的刹那,周锐眉梢微动——这香气醇厚中带着松脂清香,比方才尝的又胜一筹。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装车吧。"
陈掌柜殷勤相送,临别时忽然压低声音:"贵人若喜欢这酒...冬月里还有批'冬酿'..."话未说完,却见周锐似笑非笑地瞥来一眼,顿时讪笑着改口,"到时定按实价给贵人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