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

    “我会死啊。”

    “——这样想着，觉得很开心。”

    她这样笑着对安晨说。

    ——

    安晨与肖玉的相遇是在一个樱花盛放得灿烂的春天。

    “从今天开始，我们班就多了一个新伙伴了。”

    站在圆脸年轻女班主任旁如乌云般虚幻的她，浅浅的笑带着奇怪不真实的腼腆藏在几乎遮住她大半张脸的黑款眼镜后面。

    “我叫肖玉。小月肖，宝玉的玉。”肖玉有些胖，双下巴格外明显，眉毛有些粗，但那明显不适合她的黑框眼镜却遮不住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

    安晨坐在第一排，能清楚地看见肖玉面颊上有些泛红，应该是还没消下去的痘痘。安晨边转笔边打量着肖玉。

    其实如果肖玉能瘦一些的话，她当之无愧是个令人惊艳的美女。安晨的袖子被同桌扯了一下，唇上冒着胡须、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生压着处在变声期的公鸭嗓悄悄对她说：“新同学好像有些害羞。”

    安晨没有说话，目光再次回到肖玉身上。或许是安晨毫不掩饰的视线，肖玉勾起嘴唇，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点白牙，扯出了一个笑。

    肖玉胖乎乎的双手正绞着书包带——让安晨联想到肉包子——，双腿并拢，双脚略略有些内八，确实很像在害羞。但她腰杆却挺得笔直，安晨也不自觉地挺直平时习惯缩着的背。

    女班主任扫视了一下教室，最后右手指着教室后方的角落，说：“肖同学就暂时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空位吧，”她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肖玉的身高目测大概是一米六左右，但现在的小孩都发育很快，班上一米七以上的女生都有七八个，一米六的肖玉坐在最后一排确实可能会出现被遮挡视线的情况——，“就先暂时坐一下，等到时候重新排位置，你就不会坐在最后一排了。”

    肖玉点点头，径直走到垃圾桶旁的座位坐下。她将书包搁在桌子旁边，慢条斯理地取第一堂课要用的书和文具。

    安晨的目光一直在跟着肖玉。当她看到被肖玉放在地上的书包时，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肖玉的书包是大红色的。

    与肖玉形象完全不符的大红色。

    安晨将脑袋转回，没有继续多想。

    或许肖玉是那种相处熟了就很开朗的性格呢？喜欢热情的红色也无可厚非。

    班主任点点头，“马上孔老师就要来上课了，我就先走了。——那个，陶馨同学，”陶馨就是目前坐在肖玉前方的一个纤瘦的女生，“如果可以的话，多帮帮新同学熟悉新的班级。”

    安晨继续转笔。老班这样安排是因为陶馨确实是他们班数一数二的社牛，和谁都能相处得很好，平时还会带些小零食在班上分。

    班主任走后，陶馨转身，眨巴着眼睛看着肖玉，右手递过来一块威化巧克力饼干，“你好，肖玉，我叫陶馨。以后请多多指教啦！”

    陶馨的声音很甜腻，像是冬天女生喜欢喝的热可可。肖玉将饼干接过，她的脸上挂着平易近人但有些腼腆的笑。此时，孔老师走了进来。陶馨迅速将身体转正。

    孔老师是这个班的语文老师，她同时也是这个年级最好的班的班主任。她是一个烫着羊毛卷，身材矮小丰腴的女人。

    “把语文书放在桌角，拿出听写本开始默写。”

    听到要默写，班上有几位同学都看了肖玉一眼。肖玉只是朝那几个同学浅浅地笑笑，从书包里摸出一本新的练习本。

    当孔老师让同学们把听写本往前传的时候，陶馨接过肖玉传来的本子，与此同时，她的左手被塞了什么东西。

    陶馨将本子传走，打开左掌心。

    一颗在小孩子中很流行的“千纸鹤”糖果静静地躺在她手中。

    ——

    一个月过去，班上的同学都对肖玉印象很好。

    肖玉虽然脸上总是挂着腼腆的笑，但她会经常主动夸赞班上的女生们例如今天穿的衣服好看、发型好看，或者是发饰、手链、书包上的挂件好看可爱。

    肖玉从来不会拒绝班上同学的任何请求，哪怕这个请求确实是有些麻烦。她甚至会主动帮助班上的其他同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也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有的女生和她熟了以后会偶尔找她吐苦水，她也从来不会不耐烦，安静地听完后会选择给出一些意见。

    只是她很少会和班里的男生接触，但男生们也没有对她有什么负面印象。

    女生们总说她是一个“小太阳”，肖玉听到也只是微微露出几颗牙齿腼腆地笑。

    但安晨总觉得，这个“腼腆”后有无尽的哀伤。

    ——

    后来安晨和肖玉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班上的同学都知道，肖玉身体很差，经常会请假不来上课在家休息。

    肖玉虽然好像和所有人都是朋友，但她经常请假，加上也不是从高一开始就和同学们在一起相处，其他同学都有别的更好的朋友。

    于是在某一次体育课上的仰卧起坐任务上，她落单了。

    安晨看见呆呆地站在一棵大树下的肖玉，她径直走过去，“肖玉，要和我一组吗？”

    安晨能看到肖玉如琥珀般美丽的眼睛绽放出璀璨如明星般的光。

    任务结束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啊，原来上体育课肖玉没戴眼镜。

    ——

    肖玉和安晨熟了以后变得格外粘人。

    安晨知道肖玉喜欢贴贴，喜欢牵手，喜欢撒娇。她也知道肖玉并不像外表那样温暖大大咧咧，她内心其实很敏感也很喜欢胡思乱想，别人不经意的一个小小举动就会让肖玉钻牛角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

    一开始安晨觉得肖玉的抑郁症可能没有那么严重，因为肖玉露出来的皮肤上没有任何可以看到有自/残现象的痕迹。

    在安晨的认知中，那些严重的抑郁症患者都会割/腕啊，自/残啊，甚至是拒绝进食。有次安晨在网上看到有抑郁症患者在网上晒自己的手腕，与旁边苍白色肌肤相比的一道一道暗红色伤痕格外扎眼，有些地方肉都卷起来了。

    但肖玉是个怕疼的，身上划破一点点小口子都要哼哼唧唧个半天，每天也很开心地吃饭。看她吃饭真的很香，会让人食欲大增。肖玉曾说过：“吃饭是一天中最令人期待和开心的事情！”

    而且肖玉虽然挑食，不吃内脏，不吃肥肉，不吃羊肉，也不吃葱姜蒜和香菜，但只要有碗普通的西红柿炒鸡蛋就能让她开心很久。

    肖玉也几乎从来不会和安晨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而是经常和她分享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和家里的猫猫狗狗。

    肖玉很喜欢小动物，家里猫狗双全。其实安晨是觉得肖玉是有点子石矶娘娘的影子在身上的，她家里的那只狸花都快被她吸得生无可恋了。

    ——

    直到发生了“那件事情”。

    肖玉又消失了两天。一开始安晨发现肖玉请假没来也没多想，毕竟她确实因为一些“身体”上的问题会经常请假不来上课。

    第三天来上课的肖玉能让人明显感到不对劲。平时的肖玉脸圆圆红润得像个苹果，脑后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得像小狗开心时摇啊摇的尾巴，但今天的肖玉面色苍白，平日里整整齐齐的头发今天却乱糟糟地胡乱扎在脑后。

    班上其他的同学察觉到不对劲后转头就忘了，但安晨很担心，第一节严老师的数学课都没怎么听进去。

    严老师人如其姓，虽然她是个年轻的女老师且有一张甜妹脸，但教训起学生是毫不手软，更何况安晨分神是在她眼皮子底下。

    于是安晨就收获了粉笔暴击加一顿阴阳怪气。

    其他同学早就习惯严老师的阴阳怪气了，安晨也不算是学习成绩好的，在他们眼里，安晨分个神被批评什么的很正常。

    下课铃打响后，严老师刚好讲完最后一个知识点。在严老师后脚刚踏出教室，没等学生们叽叽喳喳起来，安晨就迅速奔到肖玉身旁。

    肖玉双手撑着脸颊，平日里如盛夏中绽放的荷花般美丽的双眼却空洞无神，虽然她面部朝着的方向是对着安晨，但安晨却觉得她不在看自己。

    安晨嘴张了又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数学课上构思了无数次的关心话语面对肖玉这双眼睛都有些难以启齿。

    肖玉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个笑——这笑看得安晨想给她一拳——，随后声音沙哑地说：“我怎么还没死啊。”

    “像我这样肮脏卑劣的人，怎么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安晨心中升起一丝愤怒，她握紧双拳。

    肖玉自顾自地继续说：“真的，我就是个胆小鬼。我知道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是最简单的方法了，但我怕疼。你知道吗？我好害怕。我害怕与人相处，因为我害怕我会做错事。我每一步走的都心惊胆战的，我的害怕总让我觉得很痛苦，我活的好痛苦，每天都没有什么盼头，最大的盼头就是这种害怕的感觉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减少......”

    “我是我爸妈的老来得女，而且我还是独生女，他们当然是望女成凤的。我小学的成绩都很优异——毕竟小学的内容很简单啊。我从初一开始，心情变得喜怒无常，心中总会有愤怒和伤心的情绪浮现。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不由自主地与父母吵架，撕书，砸东西，在考试的时候甚至在卷子上乱涂乱画写满了‘去死’。初二的开学考试我实在是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天旋地转，根本写不了一个字。成绩出来后我被班主任在班上狠狠地骂了一顿......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我差一点就失控了。我的指甲因为用力过猛嵌在肉里，疼痛让我恢复了些理智。”

    “从那时开始，我看到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幻想我想要伤害他，所以我就逼自己去找他的优点，比如衣着打扮什么的......我真的，我看到他的眼睛和我对视我就恨不得挖下他的眼珠，看到别人露出脖颈我就想掐/死他。我没有夸张，即使是父母，我都会有这种想法。但幸运的是，看到小猫小狗不会，所以我就尽量多贴贴我家奶芙。”

    奶芙是肖玉家的狗，是一只黑棕色的长毛狼狗。

    “所以我很害怕和别人相处，害怕自己失控，每次都是掐自己让自己清醒。我也同样害怕他人伤害我。我如果一个人待着，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我十分害怕，每天推开门我都幻想门后有人要杀我。”

    肖玉垂下头，“其实我一直都很讨厌我自己，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我是个很肮脏很卑劣的人，哪有人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啊。”

    安晨轻轻地抱住肖玉，“我喜欢你。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我希望你顺遂一生，希望你平安喜乐。”

    “如果我可以把我的健康我的快乐分给你就好了。”

    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婴儿睡觉的母亲。

    不知何时，肖玉早已泪流满面。“可我撑不住了，晨宝。我好累啊，所以我决定去死。”

    “我找到了母亲藏起来的阿普唑仑，还有大半瓶呢，我一口气全吃了。我吃完后很开心，我终于可以死了。”

    “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死。”

    “母亲把我送去医院洗胃。医生说，你这么年轻，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

    “母亲却说，‘要不是你有慢性病，你医保都报不了！’”

    “多可笑啊，她还在想着医保。”

    安晨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知道肖玉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

    肖玉平时话很多，但通常都很碎很杂，讲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安晨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肖玉是小狗的话，尾巴估计都摇成螺旋桨了。

    但今天，她眼睛里没有光了。

    ——

    时间过去了一年，他们也从高中毕业了。这一年里肖玉在学校时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该吃吃该喝喝，每天照样笑眯眯地夸着班上女生的优点。

    虽然安晨家里管的很严，但由于最近w市在兴建小型图书馆，安晨经常会借口去图书馆学习约肖玉出来。

    其实她们确实是去图书馆学习，只比安晨和家长说的“一个人去学习”多了一个人而已。

    同学们经常调侃安晨和肖玉是“连体婴”，肖玉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只有安晨知道为什么她要一直和肖玉待在一起。

    其实肖玉很想摆脱抑郁症的泥沼，她会积极地与主治医生和心理咨询师沟通病情，甚至她的心理咨询师都说——“我有很大的信心可以把你从泥坑里拔出来”。她也积极地尝试着医生们说的方法——看些搞笑漫画、转移注意力、去运动、或者干脆睡一觉。

    在冬春两季交换的时候，只有安晨知道，肖玉一直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是她无意地看到了肖玉手机里的备忘录。

    “......是我唯一的朋友一直在把我往上拉，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我，我总觉得我很对不起她，和我这种人做朋友一定很痛苦吧。”

    “害怕的情绪让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我不干别的事情，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清醒着熬过一段漫长的时间，天便亮了。”

    “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哭，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但我就是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看了很多搞笑视频和‘不要笑挑战’，我感觉我都把这辈子开心的事情想了个遍，眼泪还是止不住，直到我哭累了。三月份开始，我的害怕开始会让我抽搐、发抖、呼吸困难。”

    三月份肖玉开始几乎不去学校上课，直到四月，她几乎是满勤，让同学和老师们有些惊讶。

    但到了五一过后，她就彻底消失了。

    同学们一开始有些疑惑，而老师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随着日子过去，也没有人再关心肖玉。

    只有安晨心急如焚。她不知道肖玉发生了什么，肖玉什么也没和她说。平时肖玉如果请假，都会和安晨说一声。

    但安晨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肖玉的家在郊区，而安晨家在市中心，安晨虽然知道肖玉家的地址，但她也不方便直接去肖玉的家里问情况。

    ——

    再次见面，已经是高考。

    很巧的是，安晨和肖玉高考被分到了一个考场。

    肖玉瘦了，瘦了很多，但安晨并没有觉得她变漂亮了。这种瘦看上去很不健康，肖玉面色苍白暗沉，平时圆圆的脸现在看上去却有些内凹，双下巴也没了，甚至脚步都有些虚浮。

    随着铃声的响起，所有考生放下手中的笔。冲出考场的考生开始欢呼，他们人生中最重要最关键可以改变命运的第二场考试，结束了！

    安晨却开心不起来。明明每天熬夜学习都翘首期盼的日子终于到了，还看到了消失已久的肖玉，为什么她心里堵得慌呢？

    走出考场后，一只原本胖乎乎而现在却青筋明显、骨瘦如柴的手拉住安晨。

    是肖玉。

    “我快死了。”

    “我会死啊。”

    “——这样想着，觉得很开心。”

    她这样笑着对安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