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鸟鸣啁啾,陈湘行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床上蹦起来,等看到外面蒙蒙亮的天时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用去回春堂坐诊这一事实了。
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无措。
虽然已经不去好几日了,但是日积月累下来早起的习惯也不是那么快就能改掉的。
所以她还是走到漱霞给她搬进来的梳妆台前坐下,笨拙地按照她先前教的手法替自己挽了起来,留下一小缕发辫垂落肩头,鸦羽般的小辫尾端系着一条水绿色的丝带,带子的尾端还缀着两粒白玉雕的铃兰花。
“姑娘起身怎么不叫我们?”
飞琼听见里面的动静就立马端着水进屋了,只见陈湘行已经穿戴整齐,忍不住嗔了一句。
“这些活原本都是我自己做的,都习惯了,要别人进来服侍我我也难受,况且能让你们多睡一会也好,咱们都还是在长个子的年纪呢,能睡是福气,睡一睡指不定个子还能窜高点。”
陈湘行笑嘻嘻地伸了个懒腰,脚步轻快地走到飞琼面前,捧起水和巾帕洗漱完后好奇道:“漱霞呢?之前不都是她和你在一起的么?今日怎么没看到她?”
“刚刚外面有人过来说有事找您,漱霞怕那些人扰您清梦,就自个出去打算先问问具体有什么事。”飞琼抬头就瞥到漱霞急匆匆向屋里跑来,努努嘴道,“喏,她来了。”
漱霞推门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封信,神色有些微妙。
陈湘行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么纠结的神色,难免有些好奇:“这信是谁给你的?”
“是昨日跟在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后的锦衣卫给的。”
漱霞拿着信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给还是不该给,那男子说是他们家指挥使邀请姑娘去庆喜班听戏,可是昨日她们刚去过那地方,结果就撞上什么舞弊什么通敌的事情中去,要是让漱霞自己说,是压根一点也不想让姑娘再去蹚这趟浑水。
可是她又不能替姑娘做主,只好把信不情不愿地递了出来,心里暗自期盼着姑娘也不想去。
那应该是薛珩的信?
陈湘行挑眉将信纸展开,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写得龙飞凤舞。
......这字写得真破。
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但还是努力忽略掉字迹带给她的不适感,认认真真往下看去。
“青鸟衔书至,邀卿共赏音。”
“梨园春色好,莫负此良辰。”
陈湘行反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没发现有邀约的地址,于是抬头问漱霞道:“那人走之前还说什么了吗?”
漱霞别别扭扭道:“没有。”
好了,漱霞你撒谎的功夫实在是不太高深,陈湘行憋着笑,看她在自己的注视下脸越来越红,最后声如蚊呐道:“他说他们头儿请您去庆喜班听戏......”
“那你刚刚怎么说没有呢?”陈湘行眨巴眨巴眼睛。
漱霞脸红透了,她本身就不是一个爱撒谎的人,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好,只能烧着脸小声道:“奴婢担心您又遇到什么是非。”
所以她才不想说。
陈湘行一直不说话只是盯着她,漱霞的脸慢慢从红变成了白,嗫嚅了两下道:“姑娘,奴婢知道错了。”
“你愿意为我考虑,我也很高兴。”陈湘行轻声道,“只是我觉得有的时候人不能打着为另一个人好的旗号,去瞒着她做一些事情,亦或者是控制她做一些事情。漱霞,你能明白么?或许这件事情就是很危险,又或者它确实会让我卷入是非,可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我要的呢?”
漱霞还有些愣愣的,飞琼却在心里打了一个咯噔。
二姑娘这句话,与其说是劝诫,反倒是更像借着这件事再给她们暗示些什么。
漱霞羞愧道:“奴婢往后一定不擅自做主,好好听姑娘的。”
“孺子可教也。”陈湘行摇头晃脑的,叫原本提着一口气的漱霞、飞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既然如此那咱们预备出门吧。”陈湘行转头看向飞琼,“周姑姑那里若是问起来......”
“咱们昨日在锦绣阁看上了一件衣裳,价格贵了点,昨日就没要。但是姑娘您思来想去一个晚上,最后还是打算花点银子去买了。”
飞琼恭恭敬敬道,倒是让陈湘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一晚不见,她这是在给自己表忠心?
陈湘行看了她半晌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最后弯起嘴角心情颇好道:“嗯~就这样说,走吧,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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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喜班今日要明显比昨日冷清些,恐怕还是因为昨日余信厚带着一大帮兴武卫冲过来的缘故,叫东平县这边许多官员家的女眷一时间摸不准这地方里面的人犯了什么事,为了保全自身,只能歇了自己爱看戏的心。
陈湘行一进门,抬头便看见薛珩倚在二楼的雕花栏杆处。
他一身大红织金的飞鱼服像被日光镀了一层暖色,风吹过时衣摆猎猎翻飞,像一团烧得正烈的火。
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垂着,眸光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陈姑娘,昨日匆匆一别,今日总算能找一个空闲时间和你叙叙旧了。”
提到昨日,陈湘行就有些来气,她快步上了楼:“我从周府出来之后都隔了好几日才来的这里,要不是那个方晏突然和有病一样带着兴武卫那群人过来,拿到东西我就能走了,还用得着你来救我?”
薛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单手托着下巴瞧着眼前少女气得咬牙切齿的表情,忍不住愈笑愈盛。
为什么只要看到她,就忍不住想笑呢?
“那方晏确实是个蠢人。”薛珩不可置否道,“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何须再为此烦心,你自己是学医的,难道不知道这样容易伤身么?”
陈湘行坐下后闻言轻挑眉头,脸上的表情顿时舒展了许多,看向薛珩笑嘻嘻道:“薛大人您这么关心我的身体,莫非......”
薛珩的脸一下子黑了:“瞎说什么!我随口一说罢了。”
“哦。”
陈湘行悻悻收回脸上的笑容,垂眸抿了一口茶,睫毛微垂在雪白的面容上投下一抹阴影,看起来有些蔫蔫的。
薛珩见她这副模样,心头莫名一紧,别过脸去假装专注地揉着自己整整齐齐的袖口。
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抿起嘴,过了不知道多久轻咳一声,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请你是过来看戏的,你且看看这出戏排的怎么样,若是你觉得好,下次......若你有空......”
陈湘行瞬间仰头,两颊旁的梨涡若隐若现:“薛大人是在约我下一次一起看戏么?”
“谁约你了!”薛珩耳根立马红了,“我就是随口一提!而且你不是马上就要回金陵了吗,到时候若是还有什么公务需要,我若是还要找上你,拿戏楼来做掩护岂不是更好?我这还不是为了以后着想!”
他说得正义凛然,站在他身后的郑霭已经快要憋笑憋出内伤了,长这么大他什么时候见过薛怀玉这副样子?
就这昨天他居然还在那边信誓旦旦说绝无非分之想,只是恰好有过一面之缘,又因为公事所以才接触得多了点。
接触得多了点~
陈湘行同样忍笑忍得肩膀在抖,但是触及薛珩咬牙切齿的目光时,她还是稍微收敛了一点,正了正自己的神色道:“薛大人不是请我来看戏的么?如今下面的人都准备好了,不知道这场戏什么时候开演?”
薛珩正襟危坐,眉目渐渐放松下来,似乎又变回了最开始那个运筹帷幄的锦衣卫指挥使:“现在。”
陈湘行往戏台上看去,只听得锣鼓声骤响,下面的戏已经开演了。
这一出戏是她未曾见过的新戏,戏台上将军正被人陷害,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唯有他一人侥幸逃脱,随后隐姓埋名数十载,最后在敌人最为志得意满之时,一剑取了他的首级。
“蛰伏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心浮气躁。”薛珩忽然开口,他的目光却还盯着戏台上持剑而立的戏子,“陈姑娘觉得,这将军隐忍十年最后取了仇人性命,值不值得?”
“自然值得。”
陈湘行想都不想就张口道:“原本言笑晏晏的家人只因为奸臣的一己私欲全部灰飞烟灭,只留得自己一人苟且偷生,若我是这将军,一剑斩了他不足够,怎么着也得让他先失去最在乎的东西,官职也好、名声也罢,又或者是家族荣光,最好全部都因为他化为乌有,百般折磨之后再送他一剑归西。”
郑霭在一旁听着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我嘞个乖乖,这姑娘心狠手辣看起来不逊于薛怀玉那小子啊!
“嘴巴说得厉害。”薛珩眉梢微挑,“就是不知道真的落到你身上,你还有没有这个胆子。”
他嘴巴上说着怀疑的话,心里却对陈湘行说得十分认可。
那样的苦痛......又怎么能是一条命就能够偿还的。
陈湘行不语,外祖一家的惨案离她到底还是太遥远了,从出生到现在为止她只接触过娘和舅舅两个人,那未曾谋面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就算她再怎么感同身受,恐怕也很难因为他们而以命相搏,最多也就只能尽力寻找当年的真相努力为他们翻案。
但若是她从小就在二老膝下长大,应该也不会安安分分在登州待这么多年,估计一早就冲回金陵想尽办法报仇雪恨了。
夕阳渐落,台上的戏子缓缓散场。
陈湘行望向薛珩,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叫她过来真就只是为了看戏?
那也未免太无聊了一点吧。
她看向薛珩的时候,薛珩恰好也在看她。
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随后薛珩有些不自在地起身推开二楼的窗,只见外面的街上不知何时已经挂满了彩灯,人流如织。
“今日是七夕,外面再晚点就是庙会了......”郑霭凑到薛珩身后憋足了气特别小声道。
薛珩觉得自己的耳根子又痒痒的,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