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已去，万事皆空。喝了老婆子这碗汤，把所有的恨，所有的痴，所有的痛统统留下罢。”

    忘川河畔，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富贵贫穷，都会在饮完一盅孟婆汤后将一生所有的遗憾和痛苦化作血泪流尽，以懵懂迎接新生。

    而所有流下的血泪都会化为花肥滋养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河畔的花有千千万万朵，虽都是花，每一朵的机缘也是各不相同。

    忘川河畔千千万万朵彼岸花从来没有选择的资格，有的饮尽了完满的泪，有的吸尽了绝望的血。

    这些小花灵本体孱弱，若是吞噬了太多的绝望，十有八九会难以承受，走火入魔乃至枯萎都是常事。

    而途径的鬼魂哪一个会在意一朵小花的死活？饮下孟婆汤后便开始嚎啕痛哭，将美好的、痛苦的、不甘的回忆全部洒在花瓣上。

    所以千万年来有幸逃过血泪，还要吸收足够的完美之泪才修成人形的彼岸花屈指可数。

    “呜呜呜，花花已经连续被三个姑娘的血泪浇了个透心凉！”一朵小小的彼岸花使劲舒展着自己的花茎，但是刚挺直脊背没两秒就萎靡地弯下了腰。

    她感受着花茎内部涌动的怨气深感无力，都是群傻女人，生前被男人哄得团团转，喝完孟婆汤后掉下的血泪里的怨气冲天，这会儿甚至差点要了她的花命。

    “大花？二花？三花？你们都还活着吗？”她弱弱地喊了一声，但是却无花回应。

    “完蛋了！我该不会是这茬花里活得最久的吧？花花在这都一千多年来，都没见过哪个小花灵修出人形，孟婆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

    幽冥门外，时渊驻足：“多谢二位，黄泉之路诡谲，非仙界掌辖范围，二位仙差就此留步吧。”

    语毕他后退一步施礼道，“时渊愧对神君信赖，原是粉身碎骨也应恪尽职守守卫六界安宁。只是师命难违，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仙君的意思我们定当替您转达。只是没有仙骨护体，时渊仙君此去还请多加小心。”

    时渊颔首。黄泉属于幽冥界管辖，只有投胎转世的凡人才会途经此处，而为仙者已跳脱凡尘□□，本是不能随意踏入此处的。

    可是师父临走前说过自己要去幽冥界一趟会会老友，一去便再无音讯。

    犹记当初师父用自身精元替自己修补仙骨后反复强调：“时渊，你记住。这节仙骨是为师替你修补的，飞升后哪怕千年万年只要你无法彻底将自己的精元融合，锻造出属于你自己的仙骨，那你也就不要奢望仙法再有半点精进。而如若仙骨有半分不妥，哪怕跨越六界天堑你也要来找为师，这是师命，你要时刻谨记。”

    转眼六千年已过，当时修复好的仙骨再度隐隐作疼，他才发现师父一去已是三千年。

    三千年来他日夜镇守封界石塔，不敢有丝毫懈怠，而师父却杳无音讯，一晃眼竟是听说连月影花都已近乎绝迹。

    众仙都说师父已经神殒，可自己却时刻记着师父说的：“哪怕跨越六界天堑你也要来找为师。”

    师父是神君，天地之间无处不可去，无处不可存。而自己是凡胎修成的仙骨，想去幽冥界别无他法。

    只能设法先剥去仙骨再前往黄泉。只是剥去仙骨算得上是仙界最为严苛的惩罚，那几条禁律无一不会对六界产生至关紧要的影响。

    权衡再三，他最终还是决定施用这条不完整的禁术，并且特意选在封界石塔边。

    以自身精元为阻设下屏障，术法未成便会强行中断，绝不会对石塔有半分威胁。

    平白无故要元兮神君出手剥除仙骨几乎是不肯能的，必定要下一剂到位的猛药才能如愿。

    但镇守石塔是师命，六界苍生何其无辜，他绝不会违背师命也断不会伤害无辜，两项权衡之下，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优解。

    时渊还是肉体凡胎时的前尘往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尽，只记得冰天雪地之间他握住了那朵红得似血的花后，师父便出现在他眼前。

    “你我今日有缘，我便救你一命。这册仙术赠予你，前路还得靠你自己摸索。”

    既然已经失去所有记忆，没有了任何羁绊。自那日起，他便避世转修无情道。直到千年后功法大成飞升上仙，却因根骨的沉疴旧疾而险些殒命。

    师父第二次出现替他重塑仙骨，从那日起他便时刻谨尊师命，日夜守塔。

    而如今自己剥去一身仙骨前往黄泉，哪怕再度投胎转世化为凡胎也无惧无悔。师父救了他两次性命，自己的仙骨本就是用师父的精元所塑，如今仙骨已裂，即便神君不说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怕是已时日不多。

    自己虽无情无爱，但并非无义之人。事到如今所能做到的只剩听从师父的教诲了。

    黄泉路上一路瘴气弥漫，阴森的冷意直直地沁入骨血。他被剥去仙骨后甚至不如寻常的凡体，步伐都有些跌跌撞撞。

    即便如此，他还是小心避开了脚下成片的彼岸花。

    “消忧消愁消痴妄，忘去七情抛去苦果。小友你是想消除什么，忘记什么？”孟婆拿起一旁的长勺轻轻搅动着面前沸煮的汤锅，一阵烟雾升起，萦绕在她周围，她整个人影都变得模糊起来，“老婆子可以根据你的所求为你煮上一锅汤。”

    “晚辈本就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此番前来幽冥不为消忧消愁，只是为了寻人。”

    时渊语毕环顾四周。此处抬眼乌云密布，丝毫不透光亮，除去光秃秃的树杈便是连鸟兽也没有半只。

    低头遍地都是长得杂乱无章的彼岸花，有的甚至花瓣都已经掉了一地。确实是荒凉的紧。

    “你这小辈说话着实有趣，寻人寻到老婆子我这里来倒是少见。人人都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况且既然来了老婆子我的地界上，便都算不得人了，你来我这能找什么人？”孟婆停止了搅拌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向时渊。

    “晚辈此番前来是为了寻找我的师父池月神君，尊师云游前曾与我提过将会到幽冥界与老友叙旧，敢问前辈是否见过晚辈的师父？”

    “池月确实是我的老友，我都快记不清上次和她见面是什么时候了……估摸着得有两千多年了吧。”

    两千年？那师父从仙界离开后定然是来过幽冥界。

    “我实在是有要事需要寻找师父解决，还请前辈替我指路。”

    “我有办法帮你寻找你该寻找的人，只是你要知道，来我这里的路有千千万万条，但是从我这里出去的路可是只有一条。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吗？”

    说着她盛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甜汤递给时渊：“尝尝老婆子的手艺吧。”

    青白的瓷碗里装着的赫然是一碗酒酿圆子羹，上面还点缀着几颗金黄的桂花，香气扑鼻。

    时渊看着这一碗精致的甜汤有些错愕。

    “不知是谁以讹传讹说老婆子我整日在这煮些难以下咽的汤药，把人都给难喝哭了。”孟婆颇有些促狭地笑了笑，“这都是根据你们的神识中的回忆煮出来的，我煮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苦口的汤药，而是凡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不这样我怎么能让你们心甘情愿地哭出血泪养活我这片花田呢？”

    她眼见时渊半晌不动，直接将碗塞到他手中继续道：“人一世汲汲营营又如何，到了老婆子我这里还不是一人只有一碗汤。有些人生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来我这最后竟是喝了一碗野菜汤。人都是这样，不到最后永远不知道自己最珍视的是什么。”

    时渊的手指顺着碗口摩挲了一圈，但是依旧毫无头绪。

    “多谢前辈。只是晚辈记忆都丧失殆尽了，敢问究竟是何原因才会让前辈煮出这碗甜汤？”

    “记忆没了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了，既然一直都无所谓，何必现在才来问缘由。况且我就是个煮汤的老婆子，你自己都记不清的事情来为难我做什么？”

    时渊难得被梗住：“是晚辈唐突了。”

    “还愣着干嘛，我说过了从我这离开的路只有一条，赶紧喝碗汤该往哪去往哪去，别再来烦我了。”说罢便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时渊端着碗四下望去，周围密密麻麻开着无数血红的彼岸花，只有一处的花似乎凋零得格外厉害。残花凋零，那一块甚至能露出光秃秃的地面，只剩一朵小花看起来也萎靡不振，时日无多的样子。

    他想了想便提步朝那处走去。

    那朵小花看着远处走来的白衣仙君拼命低下脑袋试图降低存在感。

    “老天爷啊！都修成仙了，起码得活了几千岁吧？活个几十年的凡人怨气都能浇死花了，这几千岁的仙君不得分分钟要花命啊！”

    可这白衣仙君一点也听不见小花内心的哀求，直接衣摆一甩便坐在了小花边上那块光秃秃的地面上用勺子舀起一勺圆子羹送入口中。

    本是清香扑鼻的甜汤，可他却无端尝出一丝难言的酸涩来。

    “看样子我也要命绝于此了。”小花心想，“要是我能化出人形，才不会像这群傻男人蠢女人一样为情爱流泪。这辈子算是无望了，但是给我等着，我下辈子重来！”

    她缩紧了花瓣等着仙君的血泪掉下送她往生。

    “啪嗒——啪嗒——”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花蕊上，奇怪的是这次没有一点灼烧的疼痛。

    她有些纳闷，在内心天人交战了几百回合后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一千多年来，自她在这幽冥河畔睁开眼睛，她从未见过哭得如此漂亮的男人。脸上全无半丝痛苦与狰狞，只是双眼泛红，一行清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了下来。

    她不禁看出了神。

    “实在是对不住。”时渊将倒空玉露的瓶子收回袖中，“我并非故意针对你，只是不想伤及太多无辜，希望这瓶玉露能保你无恙。”

    说罢他转身便毫不迟疑转身跃入忘川河中。

    下一秒吸收了一整瓶玉露的小花直接在原地化出了人形。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又原地转了个圈才接受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饼。

    “仙君！等我来报恩！”她一个箭步冲向忘川河，却被一股大力弹回了岸边。

    孟婆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岸边，一甩手将一碗汤稳稳落在小花面前：“你这冒失的小丫头，不喝汤还想下河？”

    小花看也不看一把夺过汤碗，二话不说一口气灌下肚子，扑通一声就跳入水中，一串动作一气呵成快得令人咂舌。

    “池月，小花我替你种活了，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