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就生了一场大病,无法下床,陷入昏睡。
荆轲在易水边那复杂的神情终于得到了解释。他眼神中的情感除了坚定和不舍,剩下的竟是眷恋。原来,荆兄是心悦于我的。
他和我在冀县生活的那半年,所有和他有关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之中一遍遍回放,就如在水面上见到的倒影,最终却随着思绪的起伏化为涟漪之中的碎片。
梦中彷徨之际似是有人将我上身微微扶起,靠在他的怀里,用小勺一点点喂我喝药。那人身上炽热而熟悉的温度让我知道那是阿护。我放心地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的时候,门外的正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暗沉沉的,屋内只有一盏摇曳的烛火,像是晚上。我看向门的方向,上面映着一道人影。
阿护。
我轻声唤道。
他推门捡来:“先生醒了,是否需要护去叫太医?”
“不用。”许是寒夜料峭,或是大病初愈,我身上发冷,“阿护,你过来一点些。”
他走至床边,我示意他坐在我的旁边。他依然散发着热意。只是身上淋了些雨,外衣有些湿了。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背上,感到他整个人有一瞬间的僵硬,绷直了背。我仿佛听见了他的似如擂鼓的心跳。
“你比那火盆还要热些。我喜欢你身上的温度。”
“先生此次急病,可是那日护有所失言惹得先生不喜?”他没有接我的话。
我听他这么说,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是啊,阿护吓到我了。我还以为……阿护心悦我。”
不料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外走去。我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剧烈,又怕他淋雨后感冒,急忙对着他的背影说:“阿护,外殿有一件蓑衣,你记得穿上。还有,我没生你的气。”
他走出内殿。不一会儿,一件穿着蓑衣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外。出乎我意料的,他竟然用双手挽了一只蝴蝶,影子落在门上就像是一只活的蝴蝶在飞舞。我看着那只蝴蝶,不由得感到好笑:“阿护,我真的没生你的气。你不必如此。”
那只蝴蝶停在了空中,随后传来阿护的声音:“真的?”
“真的。”我笑了笑,“我再休息一会,辛苦阿护守着了。”
“先生安心休息吧。”那只蝴蝶融进了他的身影里。
一夜无梦。
听闻我大病初愈,秦王专门派了人前来探问。为首的是一位在朝中十分有名的方士,名为徐福。他不仅带来了秦王的赏赐,还有他炼丹的一些材料。我看着秦王的赏赐其中之一的一只做工精美的筑,转头又看见了一罐泛着银色的东西。我依稀记得之前从齐国人的交谈中得知这种东西叫做铅,凝固之后其重无比。
之后我寻了一个机会,趁阿护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将那铅灌进了筑的空腔之中。说来也怪,平常我与阿护基本上形影不离,只有那日他离开了我将近一个时辰。不过听说秦王最近貌似也身染微恙。我准备趁这个时候寻个机会刺杀秦王。
几日之后,恰是冬至。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秦宫之中到处都是扫雪的宫人。秦王之病有所好转,在这一日召我去书房奏乐。我左手捧着那只筑,右手依旧搭在阿护的肩上,眼前系着那条黑绸,走在长长的宫道里。
我脚下不停,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我终于真正地明白了荆兄当时的感受。即使明知此去不能复还,却仍旧选择面对自己的未来和结局。
只是……我偏头看向走在我侧前方的阿护。自他离开我一个时辰的那天起,他就有点反常,变得有些沉默。我轻声说:“若有一日,我被大王下令处死,会连累到你吗?”
“大王不会下令处死先生的。”阿护脸上的神情从后方有些看不清,“先生对于大王,是很特殊的。”
特殊?确实。我在秦宫的这大半年,秦王从未苛待我,更未折辱我,反而对我很尊重。可是,秦王真的会放过一个刺杀他的人吗?
答案是很明显的。
我笑了笑。
“阿护,我给你唱首歌听吧。”我哼起了那首在易水边为荆兄践行时的那首曲子。不过只唱到第二句“壮士一去兮”,我就再也唱不下去了。
至书房正门口,有另一位宫人带我入正殿。当我与阿护分离时,他突然说了一句话:“先生,请不要做傻事。”
我还没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就被宫人带进了正殿之中。我跪在地上行礼:“离叩见大王。”宫人随即退了出去。
没有回应。
我等了一会,站起身,向内室看去。内室里有一张床,是秦王整日整夜处理政务时休息的地方。我隐隐约约看见了秦王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床上,双眼紧闭。
我屏住呼吸,拿着筑轻轻走至床边,双手将筑举至头顶,正欲砸下去,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第一次在大殿之上见到秦王的情景浮现在了我眼前,那双有神的眼睛此刻却紧闭着。经过了这几个月在秦宫之中的生活,我确信如果他继续活下去,一定会成为天下的主人。他从不滥杀无辜,凡事皆依据律令而为,处理政务勤勤恳恳,从未懈怠。嬴政的身上,真的有天子之气。
我在半空之中的手定住了。
我的余光瞥到了一旁的书桌上的一幅半展开的丹青。上面画着的人身着白衣,眼蒙黑绸,手中持琴,面带微笑。
是我。
我慌乱地冲到窗边,打开窗将筑扔进了窗外的池塘之中,打破了水面上的薄冰,溅起了不小的水花。当我转身的时候,我看见床上的人已经坐起了身,正在看着我。
原来,他早知道我要刺杀他。
我朝他跪了下来。
秦王向我走来,用左手扼住了我的脖子,右手伸到我的脑后,动作轻柔地解开了我眼前的黑绸。我闭上眼,不敢与他对视。
“睁眼。”命令的语气。
我只是微微犹豫,那只在我脖颈上的手就开始用力,窒息的感觉涌入了我的大脑。不得已,我睁开了眼,正好与他俯下身来的双目相对。他用右手轻轻抚过我的眼:“只这一条欺君之罪,你便能死上一回。如今,又加上意图刺杀寡人的罪名,高渐离,你觉得你有几条命让寡人处置?”
“离自知罪无可恕,望大王只杀我一人,不要连累他人。”我努力让自己的话说得清楚些。
“你还要护着那个侍卫?”他微微一顿,手上的力却松了几分,让我没有那么难受了,“为何最后改了主意。”
“大王未来会是天下共主,是统领四海威震天下的王,离无法下手。”
“寡人如今病重,太医甚至认为寡人可能活不过今年,又何谈天下共主?”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寡人其实想过,若是寡人真
的死了,要不要让你给寡人殉葬。”
“但既然这大半年也没能让你真正明白寡人的想法,那寡人便放你出宫。”他彻底松开了扼着我脖颈的左手。
我用手扶住地,诧异的看着他:“大王?”
“先生请为寡人抚最后一曲吧。”他指向一旁的一张琴。
“大王,书房正殿之中禁止有管弦之声……”我脑海中一片混乱,迟疑道。
“那些说你闲话的宫人寡人都调走了,无妨。”
我坐至琴前。这把桐木琴虽说不如号钟,但也算得上是一把好琴。
嬴政盯着我看,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广陵散》。”
我定了定心神,弹响了第一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