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的东林下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就扑簌簌落了满头。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有的撑着伞,有的戴着斗笠,却不约而同地瑟缩着身子。
“嘶,这天儿可怪冷的,好多年没这般冷过了。”有人忍不住抱怨道。
“天公不作美,有什么法子?该过日子还得过不是……”接话的人搓了搓快要被冻僵的手,抬头往前一看,顿时喜道:“前面好像有个食铺,我们也过去歇歇脚,要壶酒暖暖吧,不然真扛不住了。”
“哎,还真有。”之前开口的那人也瞧见了,忙道:“走吧,走吧,可冻死我了。”
两人一同迈步往前走,走了没几步,便在一片雪白中见到一个稍显简陋的小店,店外挂着红色的招子,在灰蒙蒙的冬日倒显出几分暖意来。
店里的伙计眼尖,老远就瞧见了两人,忙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一入店,寒风冷雪皆被隔在了外头,身上总算松快了一些,两人吐出口浊气,找了个离窗远些的位置坐下,又向伙计点了几个小菜并一壶烈酒。
伙计应声而去,一挪开身子,他们才发觉旁边的桌前早已坐了个男子,那男子手中捧着一杯茶,头微微垂着,看不清模样,只是寒冬腊月的,这人还穿着身单薄的白袍,实在有些怪异,两人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许是他们探究的目光太过明显,男子将手里捧着的茶杯轻轻往桌上一搁,抬头撇了过来,只这一眼,便叫两人倒吸一口冷气,这男子模样生得倒俊俏,但那眼神,实在有种说不出来的瘆人。
两人被看得心里发寒,只觉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上了一般,慌忙挪开了目光。等了一会儿,伙计将他们要的酒菜送了上来。他们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谈天,酒过三巡,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聊着聊着,一人忽然压低了声音:“说起来,五年前神机宫那事,你可有听说?”
另一个人夹了一颗花生米喂进嘴里,不甚在意地应道:“就妖族围宗那件事?这还有谁不知道的?不都传遍了。据说那些妖物都被神机宫的仙长们灭得差不多了,只有几只大妖侥幸逃脱,早已不成威胁了。”
“嗐,你别说。”那人神神秘秘道:“有些事你还真不知道,我本家有个侄子,就在神机宫做杂役,所以知道一点内幕。”
说这话时,他还左右看了看,一副怕被人听去的模样,就连声音也压得更低,悄悄凑上前耳语道:“那些妖物哪儿是什么仙长灭的,那会儿神机宫的修士死的死,伤的伤,毫无反抗之力。是一只半妖不知为何发了狂,大开杀戒,这才将它们都杀光了!那场面,简直是血流成河啊,若不是这样,神机宫如今还在不在都难说呢!”
“啊?还有这种事?这倒是的确没听说过,都说是清辉道君带了人来将妖物灭掉的呢。”那人心有戚戚,又问道:“那只半妖如今可还在?”
“难说。”之前说话的人挑了挑眉:“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听说当时,他将妖物杀尽后,已经是彻底杀红了眼,拎着把长剑满宗门乱窜,逢人便是一剑,不分敌我!最后力竭倒下,只剩下一口气,眼见是要活不成了,他却突然翻到一样东西。”
那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是故意想吊人胃口,欲说不说的模样,听得人心头猫抓似的。另一人听了半截,心中不上不下,果然忍不住追问道:“翻到了什么?”
那人笃定道:“据说是一本绝世功法,修了能就地成仙呢。”
“嚯。”另一人扼腕叹息,“便宜这只半妖了。”
“可不是。”说话的那人也忿忿不平,“他拿着那本秘籍就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修炼功法去了,还是死在外头了。”
两人越说越来劲,仿佛亲自见到一般,正在兴头上,却听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这声笑来的太过突兀,打断了他们对话。两人不耐烦地抬眸,见到那白袍男子丢了一块银子在桌上,唤来了伙计。
“敢问,此处可有一座雪山,上面生着大片大片带异香的白梅?”他的声音清亮,似流水一般,竟然格外好听。
伙计思忖片刻,道:“有是有,往西直行三里就是了。不过那山险峻异常,还常有妖物出没,本地人都是不敢去的。”这伙计见他问起这个,又观他没有同伴,还是好心地多劝了一句:“公子独自一人,若无重要的事,还是不去为妙。”
“多谢。”白袍男子闻言向他道了声谢,却微微扬唇,道:“不过,我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他说着,将手放在靠近心口的地方,颇为珍惜地摸了摸,那衣襟里鼓鼓囊囊的,似乎放着什么东西。
伙计见此也不再多劝,只道公子客气,就收了银子退下,两人本就是萍水相逢,他多提醒一句,也是不忍见这男子白白送命罢了。
白袍男子问完路,也不再多留,慢悠悠地起身打开客栈的门,就这样走入了茫茫白雪中。
门一开,冷风瞬间呼呼地灌进来,吹得谈话的两人酒醒了一半,他们下意识地抬眸往外一看,恰见几粒雪花飞扬着,落在了男子头上,不一会儿,就将他一头墨发染成了莹白,仿佛一夕之间白了头一般。
他背着剑,迎着寒风,一人孤零零地走在这雪地间,不惜翻山越岭,也要去寻那难得一见的白梅。
“好生奇怪。”一人放下了酒杯,忽然没头没脑地道:“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很孤单,好似天大地大,只剩他一人了。”
“嗐,管他那么多,怪人哪里没有?左不过是一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罢了。”另一人回过神来,不甚在意地端了酒杯,跟他碰了一下,道:“喝酒喝酒,咱哥俩儿碰一个,这天寒地冻的,暖了身子也好早日归家啊,家里人还等着呢。”
“是是,瞧我,管这些做什么?来来来,咱们喝着。”
……
柳星怜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儿,才将胸口处捂热的东西拿了出来,那只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小册子,因为翻得太勤,边缘处都有些泛黄了。若是叫方才两人知道,这便是传闻中的绝世秘籍,怕不是要教他们惊掉下巴。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纤长的手指搭在书页上,轻轻翻动着,翻到最后一页,这才停下来,念着:“听闻东林最北边有座雪山,山中生长着一种稀罕的白梅,梅带异香,香飘十里不散,若采一些来做成梅花糕或是白梅糖霜,想来该是极美味的。若得了闲,我得去看看才是……”
念着念着,他好似能想象出那人下笔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又将那本册子好生收了起来。
自从五年前他从神机宫中翻出了这本册子,便一直随身带着它,这上面一共记下了三百多条心愿,他都一件一件帮她完成了。
这几年,他走过世间的许多角落,从仙宫走到凡尘,从城镇走到乡野,穿过风雪,越过雨林,如今来这雪山寻找白梅,却已经是最后一件事了。
“没有下一件了,你所有想要做的事,我都替你完成了。”他抬眸望着漫天飞扬的雪花,喃喃道:“你还会回来吗?如果不回来,我去找你如何?我说过会抓住你,天上地下,就一定会。”
远处的雪山已经隐隐能看见轮廓,柳星怜没有放慢脚步,不过几息之间便到了山脚下。这山的确险峻,除了白雪覆盖的树林和一些碎石,连上山的路都没有,一看便知鲜有人来。
他将背上的红阎拿下来,正想御剑而上,剑都握在手中了,不知怎地,又忽然改变了想法。
他心中总是想着,这已经是最后一件事了,便不想那么快完成。于是又将红阎重新收起来,徒手攀住一棵雪松,借着这股力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雪地里,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不知行了多久,直到天都有些微微泛黑,柳星怜才寻着那缕白梅的幽香找到了地方。
那是一处山崖,看起来陡峭至极,好似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尸骨无存。而在那看一眼便觉危险的崖边,却生有大片大片的白梅,这些花开的盛极,或许是淬了雪的缘故,香味也异常浓郁。
“真的很美。”他抚着手腕上用红线穿着的金铃,缓缓道:“你看到了吗?”
回应他的是山间呼呼的风声,似野兽的嘶吼,带着彻骨的凉意。不过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也没有在意。
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原地观赏着,也不知到底是在看花还是在出神,过了良久,才慢腾腾走上前,想要折下一枝梅花。然而没走几步,一道熟悉的女音却穿了过来。
“好冷好冷,要命要命,我当初怎么会想来这种地方?”那人一边伸手去够树上的梅花,一边冻得跳脚,好不容易折下一枝凑到鼻间,轻轻一嗅,道:“香也是真的香,跟其他白梅的确不一样,不知做成糖霜,是什么滋味?”
霎时间,风声雪声仿佛都停了,画面定格在那人伸手够梅枝的那一刻,她好似没有察觉身后有人在靠近,还在小心翼翼摘着梅花。
柳星怜的脚步再也迈不开了,他目光凝在那人身上,握着金玲的手在微微发颤。
这个背影,这个声音,多少次难眠的夜里,他曾在梦中一遍遍追寻,又有多少次醒来,却发现一切都是泡影。每一次他以为她回来,却都是失望,那么这次,会是真的吗?
正想着,却见那人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摔去,眼见着就要跌下悬崖。柳星怜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纵身一扑,将她牢牢搂住。
漫天梅花簌簌而落,沾了满襟满袖,那人在这阵花雨中伸出手,笑着环住了他的脖颈。
“你怎么才来?这么冷的天,我等你好久了。”女子回眸,是笑靥如花的一张脸,仍是那般熟悉,熟悉得教他一见便得心动。她将自己冰凉的手贴在他的颈间,狭促地道:“再不来,我可就要走了。”
柳星怜愣了半晌,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就这样看着她,一直看着她。这一瞬,时光仿佛都静止了,天地间的一切场景也都被摒弃在外,他的眼里只剩下她了。就这样看了良久,看得他眼眶都微微泛红,才哑着声音道:“苏挽月,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我的承诺还是算数的。”苏挽月离他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两人呼吸交缠着。忽然,一个带着梅香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上,她紧紧贴着他,声音模糊地道:“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了。”
五年有多久?对修仙之人来说,或许不久,但对他来说,多等一息,便痛苦一息。他告诉过自己,过了今日,她再不回来,他便去找她。可他也怕,到了地府仍然见不到她的踪影。幸好……她回来了。
柳星怜拥着她,在冷风和白梅中,用尽全力地吻住她,那吻夹着落下的雪,既滚烫又冰冷,仿佛要一直这般蔓进她的心底去。吻着吻着,苏挽月忽然尝到了一点苦涩的滋味,她愣了愣,想要睁开眼,眼前却陡然一黑。
一只手轻轻地捂在了她的眼上,好像不想叫她看见他这般狼狈的模样。苏挽月眨了眨眼,一滴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两人重逢后的第一个吻,便伴着雪与梅香,结束在这咸苦的眼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