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小娘子,已是日上三竿,需得起身梳洗了。”

    身旁传来贴身侍女呼唤,温暖手背似是贴在自己额上,虞玖鸢揉揉酸胀的眼,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

    一旁桌上正放着昨夜读到一半的诗集,伴着燃至末尾的灯烛。

    轻轻掀开身上绸被,抬手遮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眨眨眼,将眸中困倦的泪水抿去,她终是出声,将其余侍女唤入,洗漱更衣、描眉画黛。

    “方才老爷同夫人已是问起小娘子行踪,还道是不慎染了疾,正担忧着呢。”侍女一边为她梳妆,一边轻声同她说道。

    虞玖鸢不好意思地伸手卷了卷自己的发,那诗集着实丹青妙笔,叫她直直读至夜半,这才起的迟了,过会儿还需得去娘亲处好生撒撒娇,莫叫爹爹罚了自己才是。

    这么思索着,她匆忙用了些早点,询问侍女后得知娘亲正在寝屋中,便赶了过去。

    虞氏祖上曾是李朝开国元勋,得了赏赐,如今虞父贵为兵部尚书,家宅坐落于京城内圈,红砖碧瓦,甚是辉煌,因着夫人平日喜爱养花,宅院中四处都种满奇花异草,芬芳扑鼻。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园中仍有许多鲜花开放,虞玖鸢轻声哼着昨日听戏时学来的曲儿,瞧见一朵甚是艳丽的大花,心思娘亲定然喜欢,便伸手轻轻将其摘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至于娘亲寝屋外时,虞玖鸢正欲唤侍女叩门,忽闻其中传来爹爹话语,猛地止住了声。

    她先前只问了娘亲于何处,却是忘了多问一嘴爹爹又在何方,着实失策。

    正纠结着,忽闻屋内声响逐渐变大,其中人似是正往门口而来,虞玖鸢心知已是走不掉,只得于门外站好,低头等待。

    正因如此,屋内二人交谈之事,也是飘入了她的耳中。

    “近些时日宫内好似不太安宁,皇上喜怒无常,听闻王家已是遭了殃。”虞父虞康声音低沉,听着有些许愤慨。

    自打今朝皇帝登基后,四处天灾频发,多地农户已是颗粒无收,可圣上不仅不闻不问,还整日沉溺于美人歌舞,着实昏庸。

    那些个宦官亦是,只知于皇上身旁阿谀奉承,凡是有不顺其意者,便要在皇上身旁诬言几句,直叫那朝堂诸人竟已是不敢直谏。

    唯有虞家稍稍仗着过往功名,又同现今皇后有往,方敢劝言几句。

    虞母施婉闻言,也是轻叹一声,她亦是世家出身,还是皇后儿时陪读好友,是以宫中之事丈夫亦会同她商讨。

    可二人微薄之力,又怎抵得过那日日在皇上身边的宦官们呢?

    “当今圣上已然听不入这般言语了,你往后在朝堂上,还是收敛些罢,莫要惹得我们同王家一般。”施婉低声说道,又扯了扯虞康衣摆,摇了摇头。

    “鸢儿尚未及笄,前程大好,因此断送,甚是可惜了。”

    施婉已是经历过风浪之人,定然不会畏惧,她十分认同虞康的政治见解,决意嫁给此人之时,便已是同生共死,可她终是不愿自己女儿因此受到牵扯。

    虞康亦是明白其中利害,长叹一声,如今皇上虽是昏庸,却亦是知晓不可令兵权旁落,这城中诸军早已是牢牢掌控,方才能让众臣无一人敢言。

    可饶是如此,前些时日边关却传来讯息,那些藩王已然有了起兵之意,不知日后将会如何。

    先前听闻那三皇子不同于他诸位兄弟,日日只知游山玩水、不问世事,倒也是逍遥快活,皇上亦是念在骨肉血亲,并未多言。

    待到鸢儿及笄之时,若是能将她许配给那三皇子,清净一世,于此世道也是难得了,待到那时,她已是皇子之妃,便是自己为圣上降罚,亦是无碍。

    思及此,虞康无奈笑笑,推门正欲离开,就见阶下埋首而立的女儿,又想起今早之事,当即心中明了,这是来寻自己娘亲求情来了,不由得摇摇头,将施婉唤出。

    见着娘亲,虞玖鸢赶忙将先前断续听闻的话语暂置脑后,抬脸望着她,眸中尽是可怜之色。

    施婉见此,也是好笑,昨日听闻侍女说小娘子又寻了诗集,便知今日会是如此,是以推推丈夫,示意他先行离开,这才牵起虞玖鸢的手,将她带到屋中。

    “今儿起得这般迟,莫不是夜里看书晚了?”施婉拉着虞玖鸢坐下后,接过她递来的鲜花,望着她问道。

    见已然瞒不住,虞玖鸢吐了吐舌头,又吸了两下鼻子,这才点点头,复又望向阿娘。

    已是做好了受罚的准备,见娘亲伸手时,她赶忙缩着脖子眯起了眼,却只觉头顶一暖,传来轻轻抚摸之感,这才缓缓睁眼,对上娘亲笑眯眯的脸。

    “娘亲,你不罚我么?”虞玖鸢见此,虽已是放下了些许担忧,可仍是不太安心,小心翼翼问道。

    施婉笑着摇摇头,柔声说道:“我家鸢儿如此好学不倦,娘亲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责怪鸢儿?”

    虞玖鸢闻言,当即双眸放光,可还未待她告谢,就见施婉忽地严肃起来,赶忙收了面上兴奋之色,正襟危坐。

    “虽是如此,可如今乃春夏之交,正是疫病多时,还是需得早些安寝,莫要坏了身子。”

    见身前的小家伙连连点头,施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自己仍有公事,便起身向外走去。

    虞玖鸢也是明白,便起身告退,回了自己屋中,正欲接着看书,忽闻侍女叩门,得其提醒,方才忆起今日同沈家小娘子沈薇有游园之约。

    沈家向来同虞家交好,其家主沈煜更是同虞康抱负一致,往日同他一齐上谏,近些时日却不知为何,竟已是有向宦官倒戈的矛头,可这并未影响两位小姑娘的友情。

    得了侍女点醒,虞玖鸢赶忙着好外衣,同她一齐往外而去。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虞玖鸢正欣赏着园中美景,不觉随着行至一处偏僻之地,待到周边侍女亦被屏退,方才后知后觉,她赶忙戒备地望向身旁,还道是有甚么异样。

    却见沈薇扯了扯自己衣摆,又摇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只见她轻轻附在自己耳边,悄声道:“我爹爹今日大抵是得了什么消息,只道你爹爹平日惹了圣上,要我今日来提醒,且不可为他人知。”

    说罢,便又行至一旁,装作是在赏花,不多时,二人侍女也是相继赶回,手中还提着近旁有卖的点心。

    虞玖鸢却是久久不能回神,又思及今日于娘亲屋外听闻之事,心中蓦地腾起不好的预感,便伸手扶额,只道有些不适,让侍女早些带她回府。

    沈薇见此,自然不再挽留,只是目送好友离去,心中默默祈祷她平安。

    待得虞玖鸢回到家中,已近黄昏,残阳映瓦、凋花黄叶,竟无一人,满目尽是悲凉之色。

    瞧见这般景象,她更是心急,方进大门,便欲寻娘亲同爹爹。

    还未待她到得娘亲寝屋,就见迎面走来一侍女,同她言道夫人正在书房候她。

    得知家中无事,虞玖鸢松了一口气,还道是今早之事娘亲又变了心,皱了皱鼻子,也不敢怠慢,赶忙往娘亲书房而去。

    可待她到时,却见书房门正开着,而桌前却无一人。

    虞玖鸢心中疑惑,抬手扣了扣门,见确实无人,便缓缓走入。

    正当她四下寻娘亲时,却见书桌上正放着一纸展开信笺,上头写着什么。

    虽知如此不好,可她仍是耐不住好奇,轻声走至桌前,伸头看向信中言。

    “爱女阿婉亲启”,这好似是外祖寄给娘亲的家书,虞玖鸢依稀记得那严肃的老者,娘亲曾同自己讲过些许他的故事。

    外祖曾是驻守边关的将军,所立战功赫赫,自觉已然震主,为防先皇猜忌,便以年岁已高请辞,于乡间种田赏景、悠然自得。

    信中前半皆是些家事闲谈、乡间美景,虞玖鸢还道只是寻常家书,却不料往下竟是笔锋一转,已是国事大难。

    越往下读,虞玖鸢越是瞪大双眼,以至屏息尚不自知。

    “边兵急,诸王亦有屯斗之意,前日与故人言,闻之,今圣上于虞家颇怏怏,为防有伤,近日避位,若不自安,可使鸢儿于老身处暂居。”

    读至最终,虞玖鸢已然沉不住气,全然不顾自己是在偷看,从桌上扯起信笺,便欲往外寻娘亲问个究竟。

    不料方才转头,就见娘亲已然站在面前,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

    虞玖鸢的气势登时就少了大半,正欲将信纸往身后藏起,就已然被娘亲拿去,她正急着解释,却发觉竟无从说起。

    忽地忆起先前沈薇所言,虞玖鸢赶忙开口道:“娘亲,今日游园时,薇儿曾对我有言,只道爹爹有难,还需得快些避上一避才是。”

    却见施婉闻言,只是苦笑了一下,随后轻轻叠好信纸,又将其封入笺内,交与自己。

    还未待虞玖鸢明白其中含义,施婉已然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我同你爹爹已在饭厅中候你多时了,不料你竟是在此处,快些来吃饭罢,莫要饿着了。”施婉轻声言道。

    察觉出娘亲的不对,虞玖鸢心中的不安逐渐扩散,可她见此,又不敢再多问什么,只能拽紧怀中的信笺,好似其中包着的是她的保命灵符。

    到得厅中,就见虞康已然入席,身旁还坐着沈薇,见母女二人前来,虞康朝她们笑笑,示意一旁侍女上菜。

    这一餐虞玖鸢只觉食之无味,可见爹娘皆是平静,只得将面前饭菜尽数入肚。

    终是饭毕,虞玖鸢正欲发问,施婉却先一步拉起了她的手,命侍女取来木盒,将头上玉簪摘下,珍重置于盒中。

    “此簪,乃是你外祖父于我同你爹爹大婚之日送来的赠礼,莫要污损了,切记。”施婉不舍地看一眼盒中玉簪,这才缓缓盖上盒盖,将它置于女儿手心,轻声嘱咐道。

    “送客罢。”虞康却并未多言,只是忽地出声,此话甚是大声,似是专门向某人所言。

    侍女走入,一人将沈薇请出,另一人则将仍在愣神的虞玖鸢拉起,把她带到旁院一处栅栏旁,将地上花草拨开,露出了下方的木板,掀起后,竟是一处密道。

    “此道直通城外,小娘子可还记着往夫人娘家的路?”

    望着面前与自己身高相仿的侍女,虽瞧不清其神情,虞玖鸢却已然明白了什么,她只觉自己丢了魂,可她不能哭,更不能闹,否则众人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作泡影。

    今夜无月,唯黑云蔽天,前院已然响起了下仆的哭嚎,点点火光逐渐向天边蔓延。

    虞玖鸢望着一旁的侍女,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将身一矮,钻入一旁的密道中,眼望着侍女抠起黑泥,将自己面上抹脏。

    可当她尚未将木板盖严时,已有一人提刀冲出,其身着禁军金甲,显然并非虞家中人,虞玖鸢还道计划已然败露,当即心如死灰,可动作并未停下,反倒加紧往通道内而去。

    待回首瞧见那人面容,她更是惊诧,正是沈家家主沈煜!

    却见沈煜往自己这儿瞧了一眼,竟并未行来,只是将手中火把往地上一掷,大喊道:“虞家通敌叛国,重罪难赦,满门抄斩!”

    这话语入重锤般落于虞玖鸢心中,她蓦地瞪大双眼,直直望着那逐渐升腾的烈焰,却是不再动弹。

    通敌?叛国?

    她深知自己爹爹为人,又怎会做出此等行为?

    她又忆起今日所闻诸事,其中阴谋逐渐于少女心中成型。

    可未待她接着思索,就见沈煜已然冲向一旁的侍女,手中大刀落下,便闻身首分离,紧接着那已是两截的物事滑出弧线,落入熊熊烈火之中。

    虞玖鸢忽觉顶上传来一股大力,手上一松,已然跌入密道中,木板也被合拢严实,紧接着传来轻声。

    “若归,救薇儿。”

    只闻泥土翻动之声,随后便失了响动。

    她自是不敢再留,只能没命地往密道另一边跑去,因其中黑暗,目不能视,她不断跌倒、擦碰,却也未敢停下。

    喉中似有火烧,身上传来剧痛,呼吸愈发粗重,手脚逐渐无力。

    又一次跌在地上,听闻身后已然遥远的呼号,积压的情绪喷涌而出,虞玖鸢只觉胸中剧痛,本能张口,便是腥甜喷涌而出。

    抬手将那瞧不清的殷红抹去,黑暗中,少女的神色愈发坚毅,嗅着逐渐弥漫的腥气,她再度站起,向前奔去。

    终于,她面上一痛,已是撞上一堵土墙,四处摸索后,发觉已是无路。

    城外山丘上,黄泥被顶出了一个包,翻开的木板正敞着,另一头连着嗜人的巨口。

    虞玖鸢将出口重新埋好,这才回首望向城中那已然不归的家。

    黑云散去,白玉般的月华却为城中那冲天的火光遮蔽,低头细看,只见洁白的夜昙也滴上点点殷红。

    虞玖鸢抿着唇,不再停留,捂紧怀中的信笺同木盒,拖着残破的躯体,缓缓步入林中,直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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