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市到宁市的火车，一天就这一趟。
车窗外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车厢里到处都弥漫着“人”的味道，火车行驶的轰隆声掺杂着各种人声，混乱又聒噪。
周祺越从未坐过这样的火车，也不知道还有多久能到站，他不适地仰仰头舒出了一口气。
旁边的大叔有他两个宽，从上车就开始打呼，整个人随着火车一晃一晃的，头时不时地还会晃到周祺越的肩上；对面是一对夫妻，两个人从“你妈”骂到“你妈”，从“我就不应该嫁给你”再到“孩子就是随你这么没出息”，嘴就没停下来过，谁也不让谁；过道跑来跑去的几个小孩子，像装了永动机一样，他们不用复习高考吗？
一道尖锐的叫声猝不及防刺入耳膜，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又哭了，这孩子不用复习高考，以后直接送去唱戏。
周祺越翻了个白眼，顺手把旁边大叔的头推开。
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现在要么找一个人少的地方清静一会儿，要么找一个窗户跳下去。
反正这里他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他溜溜达达地到了两节车厢之间，倒是没人，就是挨着厕所，这味道非常人可以忍受。
他接着往前走，意外发现车门那已有人在。
男生身形修长清瘦，背靠车厢，头微微偏向车门一侧，神情平淡地注视着外面一望无际的荒地。
不是哥们你在这当“模特”呢？周祺越一阵无语。
不过话说回来，这“模特”倒是挺帅的——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尤其是丰盈饱满的嘴唇，为这张神情寡淡的脸增添了几分性感，或许还真能做模特。
周祺越下意识站直了一些，虽然对方勉强和自己帅得不相上下，不过还是自己更高一点。
那“模特”半天都没有动作。
他是个假人吗？周祺越好奇心起，皱眉看着，顺势靠在旁边的车厢上。
这时火车行驶刚好偏转了方向，阳光透过车窗洒在男生的发顶上，为他镀上一层光晕，他的眼眸颤动，仿佛平静的湖水泛起了波光，像是有磁力一般，牢牢吸住了周祺越的目光。
周祺越觉得周围安静了一瞬，微微蹙起的眉头缓缓放松，但他很快回过神，一阵凉意从腿上传来。
他转头去看，是两个孩子撞到了他，应该是在追跑玩闹，其中一个孩子手里还拿着半瓶雪碧。
之所以是半瓶，是因为另外半瓶在他的裤子上。
好巧不巧，那孩子的高度刚好把饮料全洒在了他两腿之间腿根的位置。
看上去和“尿裤子”没两样！
周祺越欲哭无泪，人怎么能这么倒霉？自从上了这趟车就没一个顺心的地方。
他还没哭，倒是两个孩子先哭了出来，看样子是害怕了。
立时一个身材壮硕的妇女冲了过来，“哎呦，怎么回事？怎么撒我们一身？”
说着拿手拍拍孩子身上几处不显眼的小水滴，埋怨地看了周祺越一眼。
周祺越真是被气笑了，指着那孩子，一字一顿地对那妇女说：“他们！撞我身上了！”
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原地站着的！”
瞥了一眼他裤子上的水渍，妇女挑眼看他，带着浓重的口音说道：“这里是让你站着的地方吗？那么多地方不够你坐？”
周祺越努力辨别她说的是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冲锋枪一样的话朝着他就扫射过来。
“你挺大个人和我们这些小孩子计较什么？没人教过你尊老爱幼吗？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越来……”
“停！停！”周祺越伸出手掌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说话声音不自觉提高许多，他186的身高给人很大压迫感，尤其现在他的脸阴沉得吓人，周身散发着低气压。
“现在！要么给我道歉，要么赔我裤子，我这裤子三千，不信你可以报警。”
妇女一听价格急了，尖锐刺耳声线再度拔高，“三千？你想讹人是不是？”说着猛地推了一把孩子，孩子被推得后退一步又撞到另一个孩子，“眼瞎啊你们俩！让你们道歉呢！快点！”
周祺越被这个发展惊得一愣，她怎么无差别攻击呢？自己家孩子也骂。
两个孩子都哭了，小声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火车的噪声很大，他们又在两节车厢之间，并未引起太多关注，但还是有离得近的乘客伸长了脖子往这看，周祺越更烦躁了。
他摆摆手，那妇女扯着两个孩子走了，走的时候嘴里还嚷嚷着“一天天的不让人省心”之类的话，周祺越懒得理会，他现在还耳鸣着呢。
周祺越抖落着自己湿了一片的裤腿，现在回去，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是上厕所尿裤子上了吧。
一只修长的手捏着一包纸巾出现在眼前，他抬头，是那个“模特”。
他无奈也无力地说：“不用了，已经擦不掉了。”
“模特”也不在意，收起纸巾，指指刚才他站的地方，说：“那去那儿晒晒吧。”
他说话时不见情绪，只能感觉到语调温柔平和，倒成了周祺越一路窘迫唯一的喘息。
没有多做停留，“模特”说完话就转身朝反方向的车厢去了。
周祺越望着那人离开的背影，修长俊逸的身影仿佛染了一层柔光，将他与周围的凌乱嘈杂隔绝开。
直到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周祺越挪了几步，站到那个太阳能晒到的地方。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竟然有些庆幸幸亏是雪碧，不是可乐。
周祺越靠在墙上，身心俱疲，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们要去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不是说来支教的吗？没人和他说是来渡劫的啊。
一摸一样的问题，他在晕车了的大巴上问了自己一次，在搬着行李箱上山的路上又问了自己一次。
现在受的罪都是他三十六天前脑子进的水，至于为什么是三十六天，因为那刚好是他报名支教队的日子。
太阳西沉时，他们终于见到了学校的大门，支教队一共六个人，个个有如霜打的茄子。早不似出发时激动、兴奋、斗志昂扬的模样。
门前的五级台阶，在他们眼里仿佛天堑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想动了。
李一昂往铺着石子的地上一坐，大大咧咧地说：“我们今天晚上就睡这吧，明天早上起来再搬。”
王雪娇是他们的领队，率先调整好情绪，“搬吧，就这几步了，进去就可以歇着了。”
她刚往前走了两步，便看到学校里面出来的三人。
“你们是来支教的吧，校长和我们说过了。”说话的是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女生，说话时笑眯眯的，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看着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指着几人介绍道：“你们好，我叫李昕瑶，她是许知南，他叫徐嘉炜，我们帮你们搬吧。”
她说完便伸手接过王雪娇手里的行李箱。
王雪娇赶紧跟上去一起抬着，感激地说道：“谢谢姐姐！您是这里的老师吧？”
“不是，我们也是来支教的，只是来得比你们早几天。”
搬行李的时候，大家或多或少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学校，说是小学，其实就是面积大一些的普通院子，进了大门三面都是教室，两边角落比较小的房间用做了教师宿舍。
进到宿舍，里面只有六个上下铺和靠里墙的一张课桌，除此以外什么家具都没有。
李一昂是个自来熟，刚到就和徐嘉炜攀谈上了，“哥，你们哪个学校的？”
“理工大学，你们呢？”
“我们是经贸大学的，咱离得不远。”李一昂有一种“遇老乡”的亲切感，“哥，你是京市吧？我一听你说话就像是。”
“这么明显吗？我这还控制着呢，还是你更明显。”
李一昂“嘿嘿”一笑，指着周祺越给他介绍道：“阿越也是京市的。”
“哥，你好，我叫周祺越。”他伸手和徐嘉炜握了一下。
“徐嘉炜，直接叫名儿就行，我们都是刚毕业，咱们应该差不多大。”他刚才就想说了，几声“哥”都给他叫出压力来了。
“您们毕业了还来支教？”徐嘉炜疑惑，据他所知这种暑假支教队大多是各大高校喜欢搞得实践活动，回去学校还有评比，可是这种全毕业生的支教队还没听说过。
“我们是支教保研，就是在这儿支教一年之后回学校读研。”徐嘉炜一边给他们解释，一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哦，这样啊。”周祺越一知半解地点点头，不知道这是不是理工大学的规则，他没太关注过研究生相关的信息，反正他没有读研打算。
“大佬啊哥。”李一昂捧场道。
“真大佬早直接保研了。你们先收拾着，我们有一个同学今天从学校回来，我去接他一下。”徐嘉炜指指手机。
“好的，您快去吧。”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他们四个精疲力竭的人收拾着床铺，张熠刚铺好床单就一屁股坐在床上，抱怨道：“我想过累，但真没想过能这么累，往后四十天可怎么过啊！”
“反正现在跑也跑不掉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吧。”李一昂把行李箱的东西翻出来往床上一扔。
常东升安慰大家道：“过几天应该会好一些。”
……
周祺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聊天，他带的东西很简单，把床单往床上一铺枕头一放，很快就完事了，看其他人都还没收拾完，他脑袋又有些沉，打算先躺一会。
“阿越，你这就……收拾完了？”李一昂指指周祺越极其简单的床铺，再看看自己刚刚拿出的一条夏凉被和一条毯子，还在研究毯子是用来盖的还是用来铺的。
“嗯，我就带了这些。”周祺越说完耸耸肩无奈笑笑。
“牛逼，”李一昂朝他比比大拇指，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夏凉被，“那我也不收拾了，都是我妈，非给我带这么多东西。”
他把东西扔回行李箱，也躺下了，“折腾一天都快累死了，我要先睡一觉。”
周祺越瞥了一眼他那整整两大行李箱，除了换洗衣服，还有很多零食和常用药，估计都是家里给准备的。他垂了垂眼皮，自己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鞋的行李箱，显得有些可怜了。
周祺越环视了一下这里的环境，又想想这一路波折，估计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既来之则安之。
躺着躺着困意袭来，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钟，脑海中倏地闪过一双浮动着波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