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十六年,正月初五,天大寒。
纷纷扬扬的雪下了快小半个月才停,街头檐上都堆满了雪,白日里被高悬的太阳一照,冰雪消融,滴滴答答的雪水浸的地面湿漉漉的。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喧闹的人群一静,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正从千珍楼里涌出来的那群人。
绿色裙摆如同浪花翻涌,最先出现的是绿衣高髻的侍女,姿态娉婷、神色无波,步伐出奇的一致,像是潮水一样涌出来,隔断了行经的游人。
是姜家的女侍。
另两个神色高傲的粉衣侍女紧随而出,她们年纪尚幼,却带着一股傲然的气势,只是眼神微扫,看着这边的人都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小姐,外面可真冷。”
身边的侍女呵了口气,低声道。
姜令嘉垂着眉眼,身后却传来了低低的嗤笑声。
所有目光一瞬都聚集在笑出声的那人身上。
群体之间的情绪流动很是微妙,当大家共享一个谈资的时候,只靠眼神就能传递想法,气氛一时有些怪异。
姜令嘉身为姜家唯一的继承人,却天生残缺、无法修行,云水城中多少人表面上对姜令嘉恭敬有加,实际上心中却藏着嘲讽和蔑视。
这些人不敢当面表露情绪,此时却可以借着别人的反应用眼神暗中传递不屑。
身份高贵又如何?不过是乱-伦而生的残缺之人。
气氛一时压抑,侍女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瞪大了眼睛向后看去,姜令嘉却扣住了她的手腕。
姜令嘉脸庞尚且稚嫩,精致的眉眼怠懒的耷拉着,朱唇琼鼻,盈盈一笑,大病初愈更显得柔弱,此时回过头,权势窝、富贵堆里养出来的气势却十分摄人,直叫人不敢直视。
“怎么说话!”
立即有人轻拍了方才笑出声的人,严肃的眉眼在姜令嘉的眼神中软化,对着姜令嘉歉意一笑。
“姜大小姐,这小孽畜从穷乡僻壤来,不懂规矩,我回去定然好好惩罚她!”
姜令嘉并不答话,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绽开一抹极艳的笑容,“我当谁这样无礼野蛮,原来是左小姐的人。”
“左小姐天性不羁,热情难当,都说近墨者黑,这孩子也是随了左小姐,还望左小姐轻罚。”
要是往日,姜令嘉必然让这人吃点苦头,但今日是姜令嘉的生辰,娘亲勒令她不许在外闹事;再者她还急着回去办要紧的事,顾不上这些人,只好记在册子上,以后慢慢的算账。
左衔月唇角笑容微妙,越听姜令嘉说话,笑意越浓,眼见姜令嘉转身要走,忽然快步上前,身影一闪,拦在了姜令嘉面前。
姜令嘉脚步一顿,下一瞬,一阵劲风吹过,一个漆黑的身影和左衔月已经过了十几招,左衔月不敌,只能离远了姜令嘉,举起双手示意。
“我可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给姜大小姐赔罪,送大小姐一份生辰礼物。”左衔月的袖子都被打飞了一块,她却浑不在意,“还不快把我给姜大小姐准备的礼物送上来?”
姜令嘉眉头紧皱,她今日行程忙碌,原本就心情烦躁,根本没有心思在这里陪左衔月胡闹。
姜令嘉转身就走。
“哎!”左衔月试图伸手挽留,“大小姐等等啊!”
“这是?”和左衔月一起不请自来的世家子们沸腾起来,个个双眼放光的盯着被左家奴仆抬上来的红衣半妖。
半妖雪白的颈子上扣着玄铁铸造的锁链,与四肢相连,垂首坐在小辇上,墨发雪肤,红衣动人。
单薄的衣裳挡不住寒风,半妖纤长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大小姐,这半妖实力非凡,生性不羁,是我此次南下所获……”
半妖?
姜令嘉懒懒掀了下眼皮,冷声问,“我看到了,炫耀够了?”
左衔月抚掌摇头,吆五喝六指使人将半妖抬到姜令嘉车架上去。
“非也非也,这半妖我已经调-教好了,只要有这链子锁着,必定是温驯非凡,我知道大小姐喜欢新鲜玩意儿,正好带回去赏玩赏玩,请大小姐务必收下。半妖美艳绝伦,又寿命漫长,这便当是我送予大小姐的定情信物。”
“回去。”
姜令嘉面无表情掀帘子进了车架。
没有姜令嘉的同意,又有姜家高手镇场,左衔月不敢叫人强抬上去,礼物没送出去,她叹了口气。
“左小姐,那真是半妖?”有人凑过来,一双眼睛发光似的盯着红衣半妖。
“自然是。”左衔月摸摸残破的衣袖,有些兴致缺缺。
身边一时沉默下来,左衔月淡淡瞥了这群酒囊饭袋,又挂上了面具的一般的微笑。
“你们也想要半妖?”
一双双或贪婪或欲望的眼看过来,左衔月一脸神秘莫测,开口道,“自己去调-教。”
说罢,她鹅黄的大袖在空中一摆,转身上了车架。
众人只能眼巴巴瞧着红衣半妖离去。
“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人低声嘀咕,眼中的羡慕却藏不住。
越国南方近年豢养半妖成风,据说半妖个个实力强大、妖娆美艳,又极通人性,只是兽性尚存,危险得很,想要豢养半妖,还得先使大力气调-教,叫半妖心悦诚服。
这风气渗透进了云水城,但云水城管制严格,不允许私带半妖入城,更不许随意豢养半妖,因而现在云水城内能够豢养半妖的人寥寥无几。
但规则总是只约束无权无势的人,作为三大家族未来继承人之一的左衔月并不在其中,她甚至能带着半妖大摇大摆的上街。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砖石,姜令嘉撩起帘子,看着街边的屋舍倒退,又看见街头满悬着的各色灯笼,不禁有些出神。
千珍楼和姜宅一东一西,横贯整个云水城,街上游人众多,车架未免行驶的慢些,姜令嘉颇有些不耐烦,方才说错话的侍女蔻华立刻道:“挑小路,快些回去。”
车夫口中称是,一勒缰绳,车架拐进了灯光照不见的小巷子里。
城西繁华,这巷子却漫长幽深的仿若另一方世界,宽度刚好容纳车架进入。
巷子逼仄,四周安静的针落可闻,更显压抑,前头成队的女侍加快了脚步,紧随其后的是姜令嘉乘坐的车架,车架前一左一右坐着粉衣侍女,再最后是一队姜家的修士。
车轮辚辚声似乎不断放大,目之所及全是黢黑陈旧的砖石,车架驶出巷子的同时,远处高楼上莫名反射出刺目的光,姜令嘉草草扫了一眼,有些厌倦的放下了帘子。
放下帷帘的瞬间,数道乌影齐飞,漫天箭羽朝她射来!
“有埋伏!”
姜令嘉的身体比思绪更快一步,她猛然转首,搂着身边的蔻华飞扑而出!
流窜的箭矢将车架洞穿,轰的一声,车架四分五裂。
“保护小姐离开!”
说话间,一枚青色的烟花带着尾巴窜上了天幕,在空中炸开。
眨眼间埋伏的人围上来,将所有退路堵死,战况一时激烈。
粉衣侍女将手中双刀挥出了残影,暗夜里像是一只矫捷的大猫,每次动作都溅起一汪温热的鲜血,粉白的脸上染了血迹,配着阴森的眼神更显得凶狠。
这群人战意正浓,个个下手狠辣,全力以赴,将姜家人团团围在其中,箭雨也一波一波的袭来,丝毫没有颓势。
潜伏之人人数众多,略一扫过,几乎是姜令嘉一行人的三倍,远处又有暗中窥视之人,此处实在是不宜久留。
姜令嘉被人护在中间,面色不虞,“去大狱!”
城西大狱位置偏僻,其中关押着姜家收押的犯人,看守森严,四周屯居着姜家的修士,正是距离最近的可求助躲避的地方。
另一位粉衣侍女长剑谨慎的横在身前,贴身护在姜令嘉身边,闻言毫不犹豫破开包围,一行人向着城西大狱的方向一路疾奔。
修士的脚程都不慢,说话间已经能看见大狱外燃烧的火把和同样汇拢而来的姜家修士。
“请小姐进去休息。”大狱的总看守是姜家主家的人,姜令嘉认得,闻言点点头。
紧跟在后面的蔻华脸色发白,进了大狱的门才略略放松下来,随后立刻凑上前挤开扶着姜令嘉的持剑侍女,夸张的嚷嚷起来,“都不长眼睛吗!快找个地方让小姐休息休息!”
蔻华立刻支使还没收起双刀的粉衣侍女,“你,去把椅子给小姐端过来。”
粉衣侍女瞪她一眼,收了双刀,要去搬椅子,姜令嘉却摆了摆手。
“不必,回去瞧瞧战况如何,还有,暗五去何处了?”
暗五便是方才与左衔月交手的人,是姜家家主派遣一直跟着姜令嘉,保护她的修士。
其实不用谁回答,姜令嘉自然可以猜到,暗五是被人拖住了。
但是暗五身手不俗,就算是被拖住了,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一点动静也无。
姜令嘉几乎可以断定,暗五已经死了。
她心下微动,目光下意识循着窗外看去,远处天色沉沉,鬼魅般的人影在夜色中收割性命;近处火光飘摇跳动,万籁俱寂,大狱安静的像是一块死地。
她走到窗前,听见猎猎寒风响彻天地的呼嚎,乌云拨月,一束月光投下,将一双眼眸照的透亮。
姜令嘉直直和那双眼对视,心头莫名一跳,心脏收缩的瞬间,姜令嘉认出了被吊在上面的人。
是她。
“小姐,在看什么?”蔻华好奇的凑到窗前,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大狱门前的空地上挂着一个人,眼睛大大的睁着,月光下,这人脸上青白的像是冻死多日的尸体。
“谁啊。”蔻华吓的一个激灵。
姜令嘉忍不住皱眉,“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