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嬷嬷是家主的乳母，也教养过大小姐。”
两名年纪稍大的女侍领着十五穿过曲折的回廊，其中一名压低了声音絮絮叨叨的和十五说话。
“素嬷嬷为人严苛，但其实也是个好相处的人，你记着，不要总是违逆素嬷嬷的话，嬷嬷要是说什么、教什么，你都听着学着就行，知道吗？”
十五捻着指腹，心不在焉的低着头，根本没有听到这女侍的嘱咐。
她的指尖刚刚碰到小姐的鞋尖了。
“你和一个半妖说什么多干什么，你看她有反应没有？说不定根本听不懂人话呢。”另一个女侍抱怨道。
“唉……”最先说话的女侍叹了口气，脸上勉强扯出几分笑，“咱们刚来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
“你每次都这么说。”
“再说了，我们刚来的时候可比她懂事多了，你看看这，跟个木头人一样，话也不知道说，长得细胳膊细腿的，也就这张脸看着还不错，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留她。”
“主人家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和你说说而已，嫣群，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
“若芳，你还说我呢，你不也是。”嫣群低头笑了笑。
若芳气呼呼的，两手在腰间一插，对着十五道:“到了到了，你自己进去吧！”
说罢转身就走，嫣群忙叫了守在门口的女侍，将十五交给她，立刻去追若芳。
“请跟我这边来，咱们去拜见嬷嬷。”
看门的女侍还是垂髫的年纪，满脸天真稚嫩，刚引着十五走了两步，正房门口猛然传来严肃的低喝。
“不必进来！”
“既然是小姐送来的人，我没有不收的道理，但我也没有能让朽木成才的本事，不愿学的我也不愿教，若是想学，先静立两个时辰。”
引路的小女侍不敢回话，对着十五行了一礼，退下了。
“站两个时辰，就能去服侍小姐吗？”十五问。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小姐鞋尖柔软的触感，十五离开小姐还没有一炷香时间，就已经开始思念小姐。
“哼，倒是想的美。”
低低的哼笑声传来，十五抬起头，一道冷峻的视线立刻落到她脸上。
素嬷嬷白面微胖，唇边两条线绷得紧紧的，冷眉肃目，看着就十分不好相处。
“让你静立，没让你说话，更不许抬头直视主家人。”
十五却不看素嬷嬷，一双眼滴溜溜转过去，停在了窗边饮茶看书的女子身上。
这女子一身素袍，眉眼犹如水墨画般清淡，一手执卷，一手放下茶盏，那模样动作像极了小姐。
木窗撑起，阳光洒在女子身上，她柔和的眉眼便更加生动起来。
“你可知我是谁？”女子慢悠悠开口问。
十五看看素嬷嬷，抿紧唇，点了点头。
这木木呆呆的样子，怎么放心送去伺候小姐！
素嬷嬷有些恼了，正要出声呵斥，女子却摆摆手，“你可以说话。”
“你和小姐长得很像，是家主。”十五说。
女子皱皱眉，忽的笑起来，她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素嬷嬷瞪大了眼睛，从来只听过孩子像娘的，没听过娘像孩子的。
“你这半妖……”
“嬷嬷，无妨的。”姜席玉扬手碰翻了桌上的茶碗，笑的靠在椅背上，看着十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样的放在玥玥身边，倒是正好。”
姜令嘉的眼光向来独特，用人挑人不要最好，只要最蠢。
这个半妖和她身边那个叫蔻华的小丫头蠢的如出一辙，凑到一起可不正好，两个顶级的蠢货。
哦，对了，还得加上她那个蠢女儿。
“嬷嬷，我这就先去了，您好好的教导教导这个半妖，免得到时候给玥玥丢人。”姜席玉一下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兴致乏乏的起身，走出了院子。
十五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见她出来，目光追着看过去，一双眼睛里毫无畏惧，琉璃一样，清澈见底，像是什么情绪也没有装着，竟叫人有些看不透。
姜席玉嘴唇动了动，怔然之后又快速回神，转身离去了。
十五的脖子跟着姜席玉扭了大半圈，费力的觑着门口。
素嬷嬷冷下脸，厉声道：“回神！”
“小姐。”蔻华凑在姜令嘉身边探头探脑，“怎么家主也在这里。”
姜令嘉面色不虞，嘴唇抿着，“整个姜家都是她的，她爱去哪儿，想去哪儿我怎么知道。”
“那小姐，我们还去看老祖吗？”蔻华又问。
看姜席玉离开的方向，好像也是要去老祖那边。
每次她们一家三口一起，小姐和家主就会起冲突，想到这里，蔻华不禁有些头疼，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不如……我去将家主叫走？”
姜令嘉目光古怪，一时有些理解不了蔻华的想法。
蔻华凭什么觉得她能把姜席玉叫走？
蔻华读懂了自家小姐的眼神，认真道：“我就告诉家主，小姐最近和左家小姐……”
姜令嘉沉默半晌，“你也去太阳里站着，和那个半妖一起。”
难怪就算避开了姜席玉派过来的侍女，她身边的事姜席玉还是能第一时间知道，原来是养了个什么都往外说的小丫头在身边。
蔻华捂住嘴巴，“我没有，小姐，我真的没有说什么，我说的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你让我带……的事我谁也没说。”
姜令嘉：“快去！”
蔻华这才委委屈屈的向着素嬷嬷的院子走去。
她发誓，只有小姐和她知道的事，她真的没和家主说。
*
姜宅很大，高高的围墙里是密集的屋舍，其中回廊曲折幽深，高高矮矮的屋舍灰扑扑的，纹饰色彩都古朴素雅。
阳光下，一群女侍从廊下走过，姜家的女侍都着绿衣梳高髻，窈窕的身姿裹在闪着水光的绿衣下，淡色的腰封勾勒出纤细的腰肢，雪白优美的后颈在半垂的发髻中隐现，行走时娉婷生姿，顾盼生辉。
她们向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大小姐。”
姜令嘉没有应声，目光只落在远处一片黑瓦上。
那是整个姜宅、也是整个天水城的中心位置，姜家那位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祖就长居在里面。
说是长居，其实是闭关。
据说姜令嘉还未出生前，那位老祖时常在姜宅活动，与现任姜家家主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可当生来残缺无法修行的姜令嘉出生后，流言四起，人们皆说这是□□苟合的惩罚，压下流言后，老祖就开始闭关。
姜令嘉记得幼时五地反叛，乱贼入城，老祖甚至并未出面，威压席卷城池，叛军丢盔弃甲，纷纷伏诛。
那一天，漆黑的瓦面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长长的回廊尽头，陈旧的木窗支起，姜令嘉被姜席玉抱着，隔着说不清的时光远远看了老祖一眼，雪白的长发和那双琉璃一般剔透的眼睛就永远留在了姜令嘉的脑中。
“玥玥，在想什么？”
泛黄的满绣绿紫阳的巨大屏风将空旷的房间隔成两面，姜令嘉端正坐在屏风一面，紧盯着屏风，目光似乎能穿透屏风，直看到另一面去。
她盯着屏风，“能撤掉这屏风吗？”
姜令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了，或者说，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只见过母亲一面。
她从来没有这样和母亲说过话，她总是温顺端庄的，做出她应该有的样子，尽量不在和母亲见面的时候暴露自己不好的脾气。
见面的时光是如此的珍贵，一切都是如此的让人珍惜，她实在是不想这样煞风景。
但是今年不同。
她十八岁了，已经正式成为了姜家的继承人，她即将独当一面，她已经满足了向母亲提出要求的所有条件。
香炉中的香气缓缓升起，对面不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姜令嘉的嘴唇紧紧抿着，一条线一样紧绷着。
“母亲！”
姜令嘉直起身体，“我生辰的时候，原本该下雪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天气，耗费修为逆天而行了对不对！”
“既然你可以做到逆天而行，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一面？”
姜令嘉实在是不能明白，至少在她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很是迷惑。
她不想要不下雪的生辰，至少和母亲相聚比起来，生辰不生辰根本不重要。
但是为什么母亲宁愿付出这样多，逆天而行改变天气，也不愿意移开这扇屏风和她见一面？
“玥玥，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能告诉你。”屏风另一面传来叹息的声音。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听阿玉讲，你选了一个半妖做侍从。”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姜令嘉反问。
屏风那边顿了顿，声音又断断续续的传出来，“玥玥，我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原本该生辰的时候给你，但那次你没来，只能这次给你了。”
屏风表面波纹似的颤动起来，一枚栓着红绳的玉环凭空出现，姜令嘉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猛然站起来，一头向着屏风冲了过去！
屏风受力，轰然倒地，脆弱的扇面被撞破，刺绣的细线崩裂，房间中一片狼藉。
姜令嘉站在原地，细白的手指紧紧捏着，屏风的另一面空无一人，坐踏上落满了灰尘，显然已经许久无人来过了。
她每年都来这里，面对这空无一物的地方和一个不知道在何处的人说话。
“小姐，发生了什么？”原本守在门外的女侍焦急的在门口打转，想要破门而入的时候，姜令嘉却沉着脸打开了门。
“小姐。”女侍试图阻拦姜令嘉，却被她一手挡开。
“让开！”
姜令嘉厉声呵斥，疾步走到另一扇门前，猛地踹开了门。
空的。
空的。
空的。
这院子里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
落满灰尘，完全没有生活迹象，完全无人居住！
“我母亲呢！”
姜令嘉忍不住喝问。
伺候在院子里的女侍大气都不敢出，怯怯的回答，“小姐，我等实在是不知啊。”
姜令嘉站在原地，身体一阵一阵的发冷。
阳光下，绿紫阳开的正盛，花瓣上跳跃的露珠反射着刺目的光，姜令嘉眼前一黑，倒在了早春明媚的阳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