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带她走。”
“你以后就跟着我了，知道吗？”
这声音一时近一时远，缥缈的让人根本抓不住。
天地之间全是白雪，朔风卷着雪粒子拍打在身上，十五的手脚冻得僵硬，她却顾不上保暖，只是瞪大眼睛，注视着檐下裹着披风的小姐。
小姐静静站着，微微垂眸，颈边毛领微微拂动，擦过她脆弱的，犹如枝头白雪一样的颈项，她微微转首，容色艳光照的满园红梅失色。
十五心如擂鼓，忘了呼吸，在小姐看过来时都忘了逃走。
小姐淡然的眼眸近在眼前，她身上馥郁的香气像是无形的锁链，爬上十五的颈项，慢慢收紧，夺取她最后一点自由的呼吸。
就在窒息之前，十五猛地睁开了眼！
一双冰冷的、铁钳般的手死死捏住蔻华的脖颈！
十五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对睡梦中的触碰做出了反应，只一只手就将蔻华举到空中，手指还在不断收紧。
蔻华剧烈挣扎，踢翻了床边的椅子，一群绿衣的姜家侍从全部涌了进来，看着这样的场面，满脸惶恐。
“蔻华姐姐！”
“快叫人来，这半妖发疯了！”
“护卫呢！护卫！”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十五终于在喧闹嘈杂的叫嚷声中恢复了神志。
她眨眨眼，松开了捏着蔻华的手。
这里是……
十五茫然的打量着这个房间，十分懵懂的模样。
她从没来在这样的地方睡过觉，四面没有残缺漏风的墙壁，也没有塌了半块的屋顶，这里安全温暖，空气中全是融融的暖香，于她而言实在是陌生的地方。
还有一群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全都面色铁青，手里举着法器警惕的观察着她的每个动作。
似乎她只要再动动手指，这些人就会蜂拥而上，将她捅成筛子。
“咳咳！”
蔻华捂着脖子，暴怒：“给我把她押住，送到小姐面前去！”
十五茫然的看看自己的手，蔻华脖子上那一片青紫的手印显然是她留下的。
那是她常年潜伏刺杀养成的习惯，睡梦中若是感觉到有人接近，就会暴起伤人。
还没从到了陌生地方的冲击中缓过神，其他女侍护卫已经冲上来，七手八脚的将她控制起来。
十五乖顺的被人押着出了门，跪在了正门前。
距离上次清醒不知过去多久了，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又谢，地上铺了一层枯萎的花瓣，回廊两边的帘子全部打起来了，风自由无阻的穿行其间，暖洋洋的太阳晒得院角的青苔青翠欲滴，也晒的十五头顶微微发热。
方才那个侍女说，要把她押到小姐面前。
原来那些话，不是做梦，全是真的。
蔻华捂着脖子窜进门里，脚步匆匆。
“小姐，您看看我，……”
后面的话十五没再听了，她的注意力全被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夺走，她怔怔看着两扇漆红描金的门，却在那双软底绣鞋出现的瞬间垂下了头。
在悄然无声的靠近中，满院寂静，就连风声也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灌入十五耳中的只有脚步声。
轻轻慢慢的，带着十足的懒怠。
十五手足无措，就连什么时候挣脱了他人的桎梏也全然不知，两只手紧紧搅在一起，目光仓皇躲闪，不知到底该落在何处。
脚步声由远及近，随着走动，裙面上的紫阳花绽开合拢，栩栩如生，金丝银线在阳光下摇曳着泛起柔光。
终于，那双穿着绿紫阳绣面的脚停在了十五面前。
“抬头。”
十五悚然一惊，整个人几乎匍匐在了地上，面孔都紧紧贴着地面。
她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土里。
她这样的人，她这样的人，她怎么能这样见到小姐？
如果真是小姐带她回来的，那小姐是不是也见到了她之前的模样？
浑身恶臭、肮脏卑贱……
十五深深地磕头，脑海中细数着自己的不堪和狼狈，身体却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她整个人像是从中间分成了彻彻底底的两半，一半在为见到姜令嘉尖叫喜悦，一半在为就这样见到姜令嘉羞耻不安。
她原本，原本不是想这样见到姜令嘉的。
十五跪在地上，深深俯首。
“抬头。”
姜令嘉的耐心终于耗光，忍不住放冷了语气。
“小姐叫你抬头！”
蔻华一脚踹在十五的肩膀上，十五被踹的一个趔趄，这才惶恐的抬起头，满脸灰尘，额上和鼻尖全是细小的汗珠。
像是被蔻华这一脚踹的太狠，十五缩着肩膀，一脸畏惧，小心翼翼的看了姜令嘉一眼，又很快的移开视线。
蔻华看见她一副受尽欺负的模样就来气！
刚才分明是这个半妖差点将她掐死，她只是踹了一脚，又没多大力，能将人吓成这样？现在这个半妖居然一脸楚楚可怜！
心机！
蔻华气的眼睛喷火，呼吸都沉了几分，却不表现出来自己对十五的敌意。
这个半妖是小姐主动要的，她不能明着对这半妖太不好，打小姐的脸，但是她又实在是看不惯这半妖惺惺作态的模样……
姜令嘉坐在廊下的圈椅中，接过茶盏，慢悠悠的刮去茶沫，抿了一口。
“你是我娘亲手下的半妖死士，排行十五，对吗？”姜令嘉问。
姜家家主并不反对她带走这个半妖，至少从她把这个半妖带回来到现在，没有任何人前来询问。
不阻止，也就是可以做。
既然可以做，那姜令嘉就没有需要顾忌的地方。
“回小姐，是。”十五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不管你是为什么被罚进大狱，也不关心你之前到底犯了什么大错，我既然带你离开大狱，为你免去了之后的皮肉之苦，也算是救了你一命。”
“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姜家的半妖死士，而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自然也不必听从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的命令，明白吗？”
十五振奋道：“明白！”
她双目炯炯，立刻膝行上前，咚咚咚给姜令嘉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小姐！”
她靠的太近，磕头的地方几乎就挨着姜令嘉的脚尖，个人空间被不熟悉的人强势挤占，姜令嘉略微向后收了收脚，与十五拉开距离。
“下去吧，等你的伤全好了，来我身边服侍。”
“是！”
十五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哪有刚才可怜兮兮的样子，惹得蔻华翻了个白眼。
“小姐，她刚刚差点掐死我！”蔻华委屈的上前，露出自己一片青紫掌印的脖子。
“而且她只是个半妖，从前也没在宅子里服侍过人，什么也不会，更不懂规矩。咱们宅子里别说主家人，花草物件都精贵，出不得好歹，这样不懂规矩的人怎么好留下！”
“再说以后小姐还要她陪在身边，要是连伺候人都不会，我怎么放心和她一起照顾小姐！”
蔻华振振有词，越说越自信。
姜令嘉微微沉思，蔻华说的的确有道理，姜家的死士做的终究多是些杀人放火的事，对礼仪规矩并不十分看重。
更别说这只是个半妖。
半妖是人和妖物结合的产物，血脉驳杂，不被人族认可，多数人族并不将半妖看做同族，视与半妖正常接触为耻，姜家自然也是这样。
礼仪规矩是人族才有的，半妖这种非人的物种不用学习人族的东西。
“先跟着素嬷嬷学规矩吧。”姜令嘉放下茶盏，望了望瓦蓝的天。
这年冬天，天水城连日大雪，这样好的晴天并不多见，化雪的寒冷也挡不住人们外出的心，街上分外热闹，就算隔着重重帘幕和围墙，姜令嘉也能听见那些雀跃的欢呼声。
“小姐，寄春姑娘前来通传。”
姜令嘉抚摸杯沿的手一顿，她微微抬眼，目光穿过垂落茂盛的藤蔓，捕捉到了其中一抹淡淡的粉色裙角。
姜寄春是最近出现在姜家家主，也就是姜令嘉娘亲身边的人，在此之前，姜令嘉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她一出现，就掌管了部分重要事务，为了讨好家主无所不用其极，其中就包括派人探听姜令嘉的动向，并且事无巨细的汇报上去。
“传。”
候在门外的粉衣侍女走了进来。
这侍女梳着双环髻，鹿眼微垂，双手规矩的交叠在小腹前，行走时脚步微移，裙摆只微微掀动，却像活水一样自然的流淌起来，礼仪姿态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何况这人还生着一张娃娃脸，一笑脸颊边就旋起两个酒窝，满脸人畜无害的天真。
“大小姐。”
姜寄春行礼的动作也行云流水般自然，举动自若，仿佛在姜宅生活已久。
“家主让我前来通传，老祖即将出关。”
感受到姜令嘉审视的目光，姜寄春脸上的笑意越发明媚，阳光在她卷翘的睫毛上跳跃，她脸上的绒毛短短的，家养的猫科动物一样温驯。
“知道了。”姜令嘉淡声回答。
姜寄春又行了一礼，转身袅袅婷婷的走了两步，像是才见到跪在一边的十五一样，惊讶的回过头。
“小姐，这是……半妖？”
蔻华立刻呵斥道，“你是耳聋还是眼瞎！”
姜家谁不知道小姐从大狱带了个半妖回来，姜寄春现在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姜令嘉放下手中的茶盏，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姜寄春，半晌才扯出一个淡淡的笑。
“寄春姑娘最近威风大得很啊。”
姜寄春脸色微变，不再逗留，对姜令嘉再行一礼，出了垂花门。
蔻华盯着姜寄春远去的背影冷哼一声，大声交代看门的女侍，“下回可不能让什么猫猫狗狗都等在门外，要是小姐有什么事被人听走，拿出去碎嘴，我可饶不得你们！”
女侍们连连点头，姜令嘉也没有了喝茶晒太阳的兴致，起身进了门内。
“小姐……”十五刚伸出手，就被人啪一下打掉。
“来人，将这半妖带去素嬷嬷那里学规矩。”蔻华俨然是这院子里除了姜令嘉外最有威严的人，她一开口，四面的女侍立刻动作起来。
见十五还愣愣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蔻华移步挡住她的视线，弯下腰，让自己和十五视线平齐。
“看什么看？”
“你真以为你能服侍小姐？”
蔻华不屑的凑近，上下将十五打量一遍，目光在她秾丽美艳的脸上微顿，眼尖的发现了藏在十五耳后的反射着光线的鳞片，哼笑一声。
“你看看你，连人形都化不全呢，别痴心妄想了。”
蔻华散漫的直起身体，对着一边的女侍无所谓的挥挥手，“带下去吧。”
小姐的想法总是一阵一阵的，现在想着要留这半妖在身边，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等过段时间，没有人提起，自然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蔻华自信的拍拍手，转身跨步进门，昂首挺胸。
她才是小姐身边最受信赖的侍女，任何人都不能取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