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令嘉回到姜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寇华忙前忙后的将女侍们支使的团团转,又是熬药又是铺床。
“先下去吧。”姜令嘉挥挥手,房间里的女侍们潮水一般的退了出去。
姜从英离开云水城已经整整两年了。
虽然中途通信不断,也时常互相送礼以示看重,像是一切如常,但是姜令嘉觉得,这其中还是有许多东西变了。
她们生疏了不少。
姜令嘉的手无意识转着茶杯,专心盯着茶杯上面精细的花纹,一瞬间许多想法都从脑中穿过,她抓住了关键的地方,那些东西却又一闪而过。
“叩叩。”
“小姐,药煎好了。”
“进来。”
不大的白玉碗里是漆黑的药汁,苦涩的药味飘满整个庭院,姜令嘉端起来一饮而尽,眉头不自觉的蹙了蹙。
寇华将托盘另一边的蜜饯放在桌子上,缓缓退了出去。
姜令嘉手指捻起蜜饯,手指一顿,一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一瞬间笼罩了她。
滚烫的、热烈的眼神牢牢钉在她身上。
姜令嘉微微抬眼,视线穿过缓缓闭合的门缝,瞧见了半躲在廊柱后的青色衣衫。
“滴星。”
“小姐!我在。”滴星几乎是瞬间就窜到了门前。
姜令嘉看着手里的蜜饯,口里的苦味已经渐渐散了,蜜饯太甜了,她只是偶尔吃一点,现在已经不想吃的。
她为什么忽然叫了滴星的名字?
唉。
“进来吧。”
滴星扬起下巴,在寇华几乎要喷火的眼神中进了房间,施施然关上了房门。
“小姐。”
滴星走到姜令嘉面前,眼巴巴看着她,半晌都不说话。
她想问小姐为什么外出不带她,但是,小姐为什么要带她呢?
她即不认字也不会规矩,只会杀人,她出去也只会给小姐丢人。
姜令嘉的指尖微微发汗,手里的蜜饯一时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半妖的眼神立刻定在了蜜饯上。
室内太过安静,姜令嘉似乎听见了吞咽的声音。
滴星郁闷了一整个白天,吃饭的时候也没有胃口,见到小姐之前都不觉得饿,现在饥饿感却一下冒出来,肚子里好像全是酸水,饿的有些反胃。
姜令嘉举起手,滴星的视线随之移动,那蜜饯却被姜令嘉放在了一边的桌上。
“教你的字,会写了么?”
滴星摇摇头。
姜令嘉叹了口气,很是无奈。
但是同时,她原本满怀的沉重一瞬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姜令嘉起身,滴星立马跟上去,眼睛还恋恋不舍的盯着桌上的蜜饯。
姜令嘉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册子,翻开,里面都是些很基础的字,“你认识哪一些?”
滴星接过来翻了翻,老老实实回答:“都不认识。”
她不喜欢读书认字,之前作为死士学的也只在那段时间内会,后面不用就全部自动忘光了。
那就要从笔画开始学习了。
滴星看着有些局促,她站着的时候手脚都极力的往内收,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捧着书,垂下的长长的睫毛遮挡住视线,时不时的却会悄悄抬起眼睛,极快的看一眼又收回视线。
明明是小心的偷看,却因为视线里包含的情绪过于强烈,总让人察觉到,根本算不上偷看。
姜令嘉一时有点好笑,却只是坐下,铺开一张纸,蘸了墨水,“过来看。”
她悬腕片刻,笔尖垂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落笔是十分寻常的落笔,姜令嘉写字很快,字体并不多么规矩或者狂野,透出一种随心所欲的无畏,闲散的落笔间却有锋利的转折,散漫中含着锐气。
滴星两眼眨也不眨的看着,满心的惊羡,更添几分对小姐的景仰。
小姐写字真好看,滴星想。
姜令嘉完全不知道滴星的想法,问滴星:“记住笔顺了吗?”
滴星完全没注意字是怎么写的,只一心看着姜令嘉,闻言支支吾吾,“没……没有。”
“我再教一遍。”
姜令嘉这次没有写滴星的名字,而是从最基础的字开始教,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好让滴星看清笔画走势和字体结构。
姜令嘉将手中的笔往前递了递。
滴星懵懂的伸手去接,姜令嘉却又将笔收了回去,看着滴星满眼的茫然,姜令嘉微微叹了口气,让出了位置,将滴星按坐在椅子上。
“这样握笔才对。”
姜令嘉俯身,纤长的手指半包住滴星的手,滴星的手僵硬的握住了笔杆,肢体有些紧张。
“放松,手不要太用力。”
小姐的长发垂下来,在滴星的脖颈间扫动,微微有些痒意;小姐湿润的呼吸扑在耳侧,吹动滴星的鬓发,吹得滴星心如擂鼓。
笔尖轻落,漆黑的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痕迹,滴星笨拙沉重的手此时格外的轻盈,走笔停顿都恰如其分,居然真的写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字。
滴星高兴的眉毛都跳起舞来,猛地一转头和小姐对上视线,说不出话来。
四目相对,半妖的眉目被烛光照得清晰,琉璃般的眼瞳更是迸发出极亮的光,看的姜令嘉略微失神。
安静在室内流淌。
噗呲一声,燃烧的灯芯炸开,姜令嘉这才收回了视线。
手背上温暖的触感骤然收回,滴星的手没了控制的一松,笔啪嗒一声掉下,墨水染黑了一大片宣纸。
滴星有点慌乱的拿起笔,不知要怎么处理才好。
“今天就到这里吧。”姜令嘉接过笔,头也不抬的吩咐滴星,“回去吧,今夜起不用再来守夜。”
“可是小姐……”
“下去。”姜令嘉收了桌上的纸,微微提高了声音,“蔻华。”
蔻华推门而入,于是滴星原本想说的话就全部咽了回去,只眼巴巴看着姜令嘉,像是在祈求。
“今夜起不必再守夜了。”
蔻华口中称是,眼神却一转,瞪了滴星一眼。
原本小姐白日都没说什么,肯定是因为这个半妖冒犯到小姐了,小姐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虽然其实姜令嘉不生病的时候,并不让人彻夜守在屋里。
“都是你!”
姜令嘉房中的灯火骤灭,蔻华再也忍不住,一手叉腰,一手点着滴星的鼻尖,满脸不忿。
深夜,女侍们轻手轻脚关上门,除了守在院子里和院门处的女侍,其他女侍都回了卧房,廊下只剩蔻华和滴星两人。
今夜月光雪亮,照的院里亮堂堂的,不点灯也可视物。
见两人之间有些剑拔弩张,守在门外的女侍别过头,缓缓走到了另一头。
“我叫你不要总凑去小姐面前,你不听我的,现在好了,小姐都不让我们守夜了!”
蔻华极力压着声音,语气却还是透露出不满,她的食指直挺挺往前,几乎要戳到滴星鼻尖上去。
滴星忍不住向后缩了缩,却只是盯着脚尖不说话。
半妖这副窝囊的样子让蔻华的怒火越烧越旺,却也让蔻华觉得一圈打在了棉花上,发泄出来不觉得解气,反而更气了。
蔻华咬住下嘴唇,“你哑巴吗!”
滴星抬眼看看蔻华,猛地一抬手,看那气势像是要打人,吓的蔻华向后退一步,一脚踩空跌下台阶,摔得表情扭曲。
“你!”
蔻华痛的脸都涨红了,正要呵斥,却见滴星侧头看着院门处,举起的手合拢,握住了什么。
“嘘。”
一颗小石子砸在蔻华脑袋上,照日坐在院墙上,晃着双腿,对蔻华嘘了一声。
“大半夜的,别吵了,小姐还要睡觉呢。”照日用气音说。
一颗石子又精准的砸在蔻华脑袋上,一弹,蹦到了草丛里。
滴星手指微动,再张开手掌,几缕细沙从掌中飘落。
她不再看院墙上的佩着双刀的照日,走下台阶,和女侍一起扶起了疼的龇牙咧嘴的蔻华。
蔻华狠狠推开滴星,又觉得脚腕一阵钻心的痛,身影晃了晃,差点带着扶她的女侍一起跌倒在地。
一双手稳稳的扶住了蔻华。
蔻华这次没再拂开滴星的手,沉着脸吩咐女侍,“不用你了,在院子里看着,听小姐吩咐。”
“是。”
滴星扶着蔻华回了卧房,刚到床边,蔻华再次打开了滴星的手,恨恨看着她。
“不用你假好心!”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把小姐身边的位置让给你!”
滴星没应声,也没再扶蔻华,自顾自回了自己的床位,合衣躺下,闭上了眼睛。
蔻华见状更气了,凭空对着滴星拳打脚踢一番,这才觉得心中的郁气消散了不少。
这半妖,都是这半妖!
自从这半妖来了,她就没过过好日子,小姐不但亲点这半妖守夜,还教这半妖写字,她在门外可是听的清清楚楚!
这半妖有什么好的,小姐居然这么偏心她!
蔻华越想越气,梦里都是小姐赶她出门,半妖站在小姐身边,虽然面无表情,但蔻华却能清楚看见她眼中的嘲笑和不屑。
蔻华气的仰倒,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呼吸尚未平静,余光一瞥,半妖原本放在床边的那双鞋不见了。
她摸黑坐起来,依稀能看见滴星的床铺上被褥凌乱,空空荡荡的,原本睡在这里的半妖不知去了哪里。
小姐!
蔻华一瞬警醒。
她几乎是弹射着从床上起来,不知道半妖到底做什么去了,也不敢出声打草惊蛇,一脚踩在地上,晚上崴了的脚腕一阵钻心的疼。
蔻华一瘸一拐的跑了两步,悄然打开门,一路向着姜令嘉的寝居而去。
今夜守院门的是照日,她警醒的很,如果出了什么事一定能第一时间发现,现在肯定还没出事。
蔻华扶着墙壁继续往前,刚转过拐角,脚步一顿,定在了原地。
乌云挡住了月光,院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
房门前,年幼的女侍撑着下巴坐着,身上裹着被子,脑袋靠在柱子上,睡得香甜。
一道黑影坐在窗下,从蔻华的角度看过去,那黑影一动不动,正仰头看着面前的大树。
蔻华在原地站了片刻,春日的风渐渐吹透了她的寝衣,她伸展了一下手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坐在窗下的半妖动了动,似乎看了过来,漆黑的环境中蔻华没法看清半妖的表情,却神经一紧,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战。
这个半妖又想去小姐面前邀功献媚。
这样有心机的半妖,决不能真的放到小姐身边去!
蔻华咬紧了牙关,无视脚腕的痛楚,也不管自己单薄的寝衣,一瘸一拐走过去,学着半妖的样子靠坐在窗下。
不就是守夜吗,谁不会!
蔻华抱紧了肩膀,目光恶狠狠的盯着身边的半妖,要不是打不过她,蔻华肯定已经上去扯她头发了。
她倒要看看这半妖还会耍什么花招!
滴星看了看蔻华,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要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裳出门,却也没问。
她待在小姐身边更久,做的事总是有自己道理的。
想到这里,滴星只是稍作犹豫,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她也脱了外衣,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和蔻华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大概……她是想告诉自己,穿成这样守夜才是对的,滴星想。
蔻华恨得牙痒痒,在夜风中挺直了脊背。
这个半妖绝对在挑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