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同事的交集，无非走道上偶然相遇时一颔首，或者茶水间偷闲碰面细微几句寒暄。更多场面下，交流只局限于工作、会议，为一份文档、一个需求实现进行思想交汇和争锋。
苏离惑太清楚，自己跟顾协的来往大概也是仅此而已。
况且，对方与自己相去甚远，广交际善言谈，是人群里焦点般的存在。如此讨得别人心喜，一看就很现充。
他本是这么认为的，且并没有对此寄予任何情感和期待，与时间一并地往前奔驰。
总有无尽的需求和紧迫的死线，将每一个工作日的进程前推得飞快。办公楼就像个接近天空的牢狱，大家埋头织茧，数不清的、花白的纸片纷飞互掩，埋没了阳光。
人生过半的光阴，都在暗无天日中苦守。
只是这些天来，顾协总会来到工位上，在请教过往系统数据逻辑的同时，短暂地往苏离惑的工位拨进一些光。
甚至某次苏离惑正在食堂安静地吃着饭，顾协撞见了后，还会主动端过盘子来，并排而坐。可招呼打得虽然热络，但当两人分别埋头用餐时，又会马上陷入沉默之中，视线各有停留，却无从汇聚。在人群熙攘嘈杂的员工饭堂，便显得僵硬又不协调。
不过，有了开端就有延续。
第一次算凑巧，第二次又可以归结为缘分，而第三次、第四次，逐渐转向每一天……还没来得及将这样的习惯地挂在心上，赋予它冠冕堂皇的因由，时历早就翻过了一叠。
直到某个节点来临。
这天苏离惑正捧着笔记本和材料，魂不守舍地走出会议室，心脏如每日初醒那般恐悸地颤动着。他尚没有意识到该去拭干大冬天顺前发落下的冷汗，强撑着无力双腿，浑浑噩噩拐过几道弯回到工位。
这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还有稀散的欢声笑语。顾协正与吃着饭的同事互拉家常，占据了苏离惑的工位，一副从容自如作派。全然不像经历了严苛的转正答辩。
也或许，于顾协而言，转正答辩不过平凡的近况汇报与答疑。苏离惑想。
顾协注意到了苏离惑的靠近，电脑椅一转，眼中笑意犹存：“每人半小时，你在里面留了将近四十分钟，被评审员为难了吧。”
“没什么。只是有位评审员对某个复杂逻辑感兴趣，追问了很久。”苏离惑声音还虚脱着，。但这是实话，转正答辩总不及硕士毕业答辩那般叫人崩溃。只是他的顺序正好被放在上午的最后一位。紧张待机一个早上，答辩又仿佛一场不敢轻举妄动的交战，现下身心都疲惫。
顾协倒不关注苏离惑被关进会议室时是怎样的遭遇，只随意接腔：“行，看上去还能吃下饭，那就走吧。”
苏离惑放电脑的动作一僵：“你怎么还没吃？”
毕竟顾协的顺序相当靠前，早就顺利结束了答辩才对。
“你这问题，莫名其妙的。“我不是在等你？” 顾协起身，直往苏离惑身旁凑近，顺势将手搭在了对方肩上，指上隐着一股只有苏离惑才能感知到的力度。
明明两人身形所差无几，可苏离惑惯垂视线，此刻再抬眼望顾协，竟感觉到某种居高临下气势。
苏离惑这时猛然发现，这十几天来的习惯成了一种心照不宣。可彼此的交流又过分浅薄，以致自己竟浑然不觉。他正想接下来该如何委婉拒绝。比如吃饭的时候在委婉提“这餐过后便各自飞”云云，但这听着有点像情侣分手，怪不合适的。或者，明天顾协再来相邀，就找个借口临阵脱逃……
只又听面前人道：“这几天不都一起么。离惑哥哥，转正式后就要抛弃我了？”
顾协语气散漫，但这声抱怨落在苏离惑耳边，却有种威胁的味道。
苏离惑表情平淡，话待出口顿了又顿，终究没有再拒绝。
一同打餐、吃饭，走过回程路，在拥挤的电梯里贴得极近——这些行为本是关系亲近的证明。然而，当两人被人堆困在狭小角落里，被迫不自在地相视时，惯常敏感的苏离惑却读到某种疏远。他见顾协还是惯常带着一丝笑——或许只是对方惯有的礼节，因此不发于心也无比自然，可内里到底毫无温度。
一股桂花香气自顾协肩颈游散到鼻尖，清淡却好闻。苏离惑嗅到了对方身上香水的气味。
他尴尬地扭过头去，可惜如此拥挤的电梯内，两人怎样都是无法拉开距离的。他像被关在蓄养塘里的一尾鱼，十分期许地候着电梯开闸如放水。
顾协被身边人如此实诚的反应给逗乐了，等终于离开这狭窄空间后，没憋住话：“你很不适应吧。”
苏离惑沉默不语，手拢成拳，微微攥紧了。
顾协知道对方一定听见了，只是不敢追问。此时此刻心里必是慌乱非常。
“你紧张吗？哎，算了。工作以外的事，要你说句话都勉强。”
苏离惑淡淡道：“你应该，有更适合的人选。”
“那你认为是谁？”
顾协上次遇到这种话还是在热衷玩梗的知乎故事里，一种拒绝告白的老套路。可惜这样的话语，摆在两个止步于同事关系的男人之间，全然生不出任何暧昧的隐意。
“我不知道。”苏离惑倒很坦诚。他自己从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怀顾协在公司里的人际关系，只知对方到处吃得开，人缘光环层层加身。
“直白点说，我本就是图你话少清净，身边总没什么人贴过来。”
“我本以为你很喜欢和人聊天。”
“你了解我吗，我们才共事多久？你就那这种标签定义我。”
苏离惑被这话一喝，惭愧地低头：“……我很抱歉。”
本想试探一吓对方的脾性，看这人恼怒的底线又在哪里。可苏离惑的反应居然圈是意料之外的柔和。顾协表面不动声色，心里颇为满意。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真是一块橡皮。”
“你这形容，实在是……”
苏离惑本想评价对方的形容实在是不明所以，怎知还被对方不客气地打断了。
“任搓任揉。”
不知其意是夸是贬，总之不太中听。
苏离惑烦懑地望着顾协，双眉皱起，表情依旧没有丝毫锐利。眨了眨眼，旋即瞥开目光。
总有一些想法，在诉诸旁人面前，是要顾忌再三的。对方如此肆无忌惮，是毫不关心自己与他翻脸，还是在肯定自己是个脾气温和的人？
温和……他忖度着这个本身自带柔和明光的词汇，觉得有些可笑。毕竟顾协说的话露骨又不留情面，苏离惑自然介意，且相当介意。可真要自问是否愤怒或羞愧，他并没觉得情绪有被挑动的痕迹。
只是“温和”又是个沉重的词汇。一经思及，就像锋利的一杆银枪，挑破了拦截记忆的河坝。回忆如决堤的浪潮，一层、两层……至千层浮沫垒起，压在心头。
他的心颤了颤，故人踏过时遗留的伤口又被狠狠地碾疼了。
一双黯然的眼从玻璃窗往外窥去——云清风定，冬日的蓝天如被暖光浣洗。分明天色大亮，无以借黑夜托愁。
顾协今天下班后跑得比往常早，只在路边顺手买了点快餐草草果腹，到家才八点。他开溜前顺便往办公区瞄了眼，见那个高瘦身影依然坐在工位上，慢条斯理吃着加班餐，不由啧啧感叹：这些天的工作量应该比往时缓减不少，可苏离惑竟然还能找到加班的理由，真是拜服。
卷王就由他卷去吧，他欣赏对方的毅力却也不认同这种工作模式。没有点闲暇的工作日就是一堆沙，都不用风吹两下就累散了。
到家后，见时间有盈余，顾协还是习惯性打开剑三。今天正巧周二，有小攻防。马上进图是赶不上了，但在外头挂个排队看看情况，没准结束前，还能进图刷点分。
昆仑据点的帮主、恶人还算叫得上号的指挥，不去为阵营发光发热，而是在计划着像混子一样挑地方刷分。要是让看自己不顺眼的家伙知晓了，指不定又要在哪个群里阴阳怪气一通。但顾协早两周便在统战会议时声明过，自己到年底都没有时间带攻防。
“如果谁能在工作日十点前碰到我本人在线，那是他们有福分。”
当时顾协声明完毕后，就隐约听见了恶人现在花钱最慷慨的老板、洛水横秋的麦中传来什么东西摔落的响声。实叫他非常期待当时大老板屏幕面前的表情。
只遗憾今天自己有时间，长聆雪却不在。
他点开腾讯，翻出了长聆雪的小窗。
和长聆雪互换腾讯一段时间后，两人终于有了点像样的联络，不再同以前那般屡屡错过。只是两人能赶巧凑出同样的上线时间，也是一种难上加难。就连今早的对话，也结束在了长聆雪那“工作太忙，今天不上线”的回复中，且再没后文。顾协随意地将聊天窗往上一翻，两人交谈的内容大多如此，简明扼要地互相传达空闲时间，
于是他点开了长聆雪的头像，一张很精致的约稿——穿着驰冥校服的琴娘，正向右方笑脸盈盈举起被牵紧的手。
顾协认得这个画风，他这号潜伏S服浩气闲聊群多年，期间也见过无数次陆无泯在群里冒泡。他的头像是一位身穿鹤梦套的喵哥，面朝左侧满脸嫌弃，且同样举起一只被牵紧的手。
观其头像背景、画风，必与长聆雪同出一人之手。若让外人见着，觉有可能认定两人用着一对情头。
只是顾协眼尖，在来回点开大图几次后愣是给他观察到了：两人同时牵紧的那双手明显画得比成年体态要更瘦小，且其中一只腕子上挂了只银镯，像一弯月亮。
中间还有位不知门派的萝莉，牵起了两人的手。
同时熟识陆无泯和长聆雪的，那是谁？他曾想过这个问题，但很快又懒于思考。
虽摸不清长聆雪究竟动了多少情，但顾协至少了解自己。无需质疑，长聆雪的性格和背景让顾协提起了兴趣。可网恋就是网恋，要较真的话，这游戏情缘的名分还比不上现实中的露水姻缘。
而人永远无法把握自己的兴趣能维续多久。
忽然地，顾协瞧见了系统消息中，出乎意料地弹出了长聆雪上线的提示。
【私聊】你悄悄地对[长聆雪]说：本人？
【私聊】[长聆雪]悄悄地对你说：我是。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这回答可有意思了，瞅着也不像陆无泯上号。顾协心里莫名起了兴致，指尖在键盘上来回摩挲。
这不知何许人要套皮冒充长歌，他要小心试探一番。没准是戳破长聆雪身份的一个机会。
【私聊】你悄悄地对[长聆雪]说：骗谁呢？除了陆无泯外，他还能有别的亲友吗。
【私聊】[长聆雪]悄悄地对你说：我还想问你是谁呢，莫名其妙的！
【私聊】[长聆雪]悄悄地对你说：我啊？长聆雪没告诉你么，我是她情缘。
顾协一脸玩味地敲下这句话，像望见钓钩沉浮的渔夫。
“怎么回事呀……”某所大学的宿舍内，苏离恹摆了摆头，将这个陌生藏剑发过来消息读了一遍又一遍，一脸不可置信。
自己装哥哥没装好也罢了。这个说话不中听的蔺游舟，怎么还自称是哥哥的情缘？
睡她对床的同学正边收拾书包边说话：“恹恹，还打游戏呢？今晚不陪我一起去图书馆看论文了吗。”
“抱歉，今晚先不去了！”
苏离恹转头。她有一双如缀了星屑的眼睛，明亮又澄澈，此时却涌动着满满的复杂情绪，“我哥好像又又又谈恋爱了，我得探探对面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