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本是工作日的起始。而今日天气恰同每个打工人的内心一般布满乌云。既寒又湿,温度一降便冷入骨髓。南方的冬天尤其折磨人。
顾协的位置正背对窗户,间杂寒风刮打玻璃的声响,又见灰霾的天色随重雾压下,未免有灾难片末世将临的既视感。
然而外头光景再差,他心里可是开怀得很,神采奕奕如沐春风,嘴边还不时飘出一小段旋律。与周围一圈同事的颓态截然不同,一看便知昨晚睡得相当好。
顾协这点不张扬的情绪,很快就被坐在自己身边的虞穗察觉到了。
“小顾同学,周末看起来过得很愉快啊?”
“哪里哪里,只是昨天遇到了顺心顺意的事。”顾协还在整合他的需求文档,头也不回。这平日被复杂又枯闷的劳作,现在竟也能生出几分趣味。倒也算随心境而迁。
虞穗眨眨眼:“来讲讲?”
“不过就是打游戏时发生的事罢了。”顾协余光往侧一瞥,视线杂着笑意。偏偏被上挑的眼尾一带,便添了几分狡黠。
他的五官端丽,偏生还有种强势尖锐气质。虞穗被顾协的视线淡淡扫过,不禁暗地咂舌——这种男女通吃的外貌,看多少次都觉得犯规,真是老天的偏爱。
“年轻人啊年轻人。”虞穗摆摆头,似乎全然忘却自己仅比顾协年长了两岁,语重心长道,“你从这周开始就要慢慢接手隔壁组的产品需求了,两周的过渡期说长也不长。那边的研发还在高峰战略应对中,你可要抓紧时间了。”
“穗姐不信任我?”顾协终于转过头,半是打趣地反问。
虞穗一怔。这刚入职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后辈好胜心强盛,事事争优,表现也确实对得起自己的高远目标。要是评价一下今年整个中心校招入职的新员工,顾协也算得上名列前茅,能一争卓越新人奖。
“我从没怀疑你的能力。”
“文档我已经在读了,争取这几天就能上手简单需求。”
虞穗忽然想起什么,一拍桌面状似恍然,站起身:“对。我还得带你去认认人。B组负责的系统等级高,人数可是我们组的两倍。来来来——”
顾协没有异议,反正手上暂时没有紧急任务。便也随着虞穗到另一圈工位溜达去了。
“啊!我记得B组里还有个做数据的工程师,和你一样是今年毕业的……”
虞穗兀自在跟前喃喃。顾协在后头认真听着,却并没将这些话放心里去。
苏离惑脑袋一沉一沉,像啄米的小雀,又在眼睛快闭上时堪堪回神。他偷偷瞄了眼斜对面正专注地写代码的导师,心里紧张又惶恐——这是今早第几次犯困了?刚才陈哥有没有发现自己状态不好?
还差十多天试用期转正,可万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岔子。他暗自琢磨着,拿过水壶,呷了口冰水镇心神。
大冬天饮冷水也是奇事,但对醒神也确有奇效。这种时候的苏离惑倒还真像个苦行僧,可僧人苦行是为离尘之念,而他苦自己只为打工,全无信仰。
冷水浸透脾肺,这种感觉并不舒畅,可总算能强打精神。他视线扫了眼电脑屏幕上的代码,密密麻麻的单词字母如蚁爬,偶然出现的中文注释也像执拗金属圈环环相扣,解不明理不清,实难入眼。
他不由得想起蔺游舟——正是造成自己今日状态不佳的罪魁祸首。
昨夜巴陵那场乱仗规模很小,人也零散,在苏离惑眼里更是称不上阵营战。甚至在双方对峙了不到两小时后,蔺游舟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神行跑路,留下封轻一人面对一众嗷嗷待领的恶人,负责收拾残局。
封轻欲哭无泪。第二天是周一,他也要上班的!他可学不到蔺游舟这般的来去潇洒。
局面僵持难下,封轻和莫余声在YY隔空进行了“友好”交流,都在互相试探对方口风,企图找一个台阶下。苏离惑见场面一时难解难分,只好以身铺路,顶着万般不情愿现身地图频道委言相劝。
见长聆雪在地图发话,封轻总算是找到个好台阶,顺势就爬,临走前还不忘调侃一句:“既然长聆雪现在都跟游舟待一块了,我自然要卖兄弟的情缘一个人情吧!”
莫余声恼怒。当场对着封轻的帮会开了个帮战。但这种毫无水平的挑衅封轻岂会放在眼里?下麦后溜得叫一个飞快,莫余声拿他无奈。
苏离惑暗自松了口气。方才不相识的密聊混杂着地图频道的贴名艾特,耳边一串“滴滴”提示音,他尤其担心蔺游舟的密聊会被淹没。
所幸闹剧结束后藏剑人还在长歌微山书院打坐。
苏离惑入队,神行。至赶到对方身边时,动作却突然停住了。此时的他正踟蹰不定——自己从小就畏惧这种严肃的谈话,毕竟总永远会被对面强压一头。
直到蔺游舟问他还放不放烟花了——这是直接开了团队麦喊的。
苏离惑没立刻动手,只开了变声器,轻声:“你是不是已经对外宣称,我和你……嗯……”
他没能讲下去,实在是脸皮薄,有些难堪。
蔺游舟反问得直接:“嗯?难道你没在喜欢我吗?”
苏离惑失语——也只有这藏剑才敢问得如此超脱。他勉为其难组织起来辩驳的言辞,试图与对方梳理彼此间尴尬的联系,于是两人又几番你来我往。
相较蔺游舟的理直气壮,苏离惑相对温和语气是如此绵软无力。现实交谈中,任何犹豫、停顿和情绪微动,都会将人的心境暴露得无比分明。变声器也无法让自己变得更为强势。
直至蔺游舟无赖的控诉道:“撩了不算话,告白后拔腿就跑。我懂了,你对我没感情,我只是是一个烟花工具人。”语毕,传来一声不加掩饰的浮夸叹息。
“绝不是。”苏离惑咬字很重,试图昭显自己的态度。只是在变声器的加持下,氛围略有不足。
“这不就够了?”
“我们并没有真正的深入彼此,你甚至与我不曾以友相称。”
“这还不够吗?我和陆无泯并不同。”
“你对我情感也还没有真正达到这种地步。”
“这就足够了。”
“你还…”
“足够了。”
蔺游舟的语气笃定,自恃,不容置疑,一下把苏离惑堵了回去。
他好从容——苏离惑不动声色地感叹。自己再一次挫败于蔺游舟前,已然失去反驳的欲望,只以沉默相应。
此时的沉默便是首肯心折。
“还有一件事,需要和你说明,”蔺游舟轻描淡写添一句,“我昨晚睡前把号就那么挂着,还不过为了你深更半夜别那么寂寞。有个雕像比没有好是吧。”
“那还真是,多谢关怀。”苏离惑略显僵硬地回答。这又是一个意料之外。
他认输了,且情绪并不似表现在蔺游舟面前那般淡然。故此一夜辗转难眠,梦里也难安稳,甚至抱枕也不知怎的被自己从床头踹到了床尾。
至于浩气女神某长歌和恶人指挥某藏剑在一架过后偷跑去长歌门幽会,又因炸了两个万家灯火闹得人尽皆知。这种炒冷饭般的消息也只惊起了阵营里小小的微澜,几笔草草带过,大家已经不屑再提。
于是,在这个疲惫的周一,苏离惑坐在工位前,困倦地不断搓揉着眉心,仿佛这么做烦恼就能被磨平。
可惜都是徒劳。
多少次夜不安寝,皆拜蔺游舟所赐。自己对这藏剑始终难以生厌,也是匪夷所思。
但昨晚,蔺游舟到底还是将自己的名字收进好友列表,两人甚至交换了腾讯。虽说蔺游舟的本意,只为方便沟通上线时间。可这无关紧要的举动,却像一片心里的羽毛,轻轻扫了扫苏离惑柔软的心脏,一阵瘙痒。
拿捏情感只需一步欲擒故纵,“将欲取之,必故与之”*的道理,苏离惑了然于心,却总神不知鬼不觉地栽过无数回合。
况且,或许很多事不过对方的无心之举。可给予者本无意,有求者自有心。
顾协和虞穗已经打完一圈的招呼,来到最后一位数据研发的工位旁——也是与顾协同一批入职的那位应届生。
这位同样年轻的新员工正对着铺满整屏幕的代码若有所思。
“早上好啊!”顾协先一步打了招呼。
苏离惑身子一颤,因这声突兀的问候错愕不已。方才他想得正投入,浑然不觉早有人凑近身旁,本高度集中的思绪被猛地一击,水银般四处流泻,心跳也近乎漏了一拍——自己竟险些把这声音的主人错认成蔺游舟。
他表情恍惚地抚了抚心脏,随后才回神,心道这是在公司而非游戏中。自己对蔺游舟还真是思念过甚,以致错觉频频,太受影响了。
顾协也没想人反应如此之大,拍拍对方肩膀权作安抚:“别紧张啊,哥哥,我有这么吓人么?”
“不…抱歉。”苏离惑局促地回应。工作和私交是割裂的两环,他并不习惯与同事私下亲近。哪怕对方性格友善,也难以适应。
见对方模样窘迫,顾协藏不住那点恶趣味性子,紧追着戏谑:“看出来了朋友,你是真的怕我。”
苏离惑摇头否认,两道眉颦起,只一瞧便知紧张。
虞穗正在一旁看。她和这新人曾合作过,对方的工作态度无可挑剔,可惜内敛认生,不似顾协处处都能谈得开,遂帮着解围:“小苏同学可乖了,你可别捉弄人。”
“怎么会呢,穗姐,我跟他可是一见如故。”顾协摆摆手,拉过旁边一张空椅子坐下,仿佛不是初次见面,更像老友会谈,“我是C组产品经理,顾协。”
“我是苏离惑,现在在B组担任数据开发。”略作停顿后,苏离惑又艰难开口,“我认得你。”
“哦?”顾协好奇。
苏离惑讲话时视线会下挪,头则微垂,表现十足谦卑。顾协只得跟着歪头,去窥他一副柔顺的眉眼。
“应届生试用阶段的中期测评,你的个人汇报……很出彩。”他稍一抬头,这才认真端详了一眼顾协。他初认得顾协时,就感慨过对方的漂亮容貌。现在有了近距离交谈的契机,又觉得这风流长相上架着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好似冬日的棱冰,日光下远观流动华美的光,要采撷却需防其伤人之势。
不敢久做停留,他又偏开了视线。
“无足挂齿的小荣誉,不给颁奖也没有公开表彰,哪有好得意的呢。其实不瞒小苏同学,我也认得你。”
“什么?”轮到苏离惑不解了。自己鲜少在公司里与人交流工作外的事,不像顾协这般光环加身引人瞩目,应当很难被不相识的人记住。
“逢加班必见你在工位与代码死磕,卷王,我辈楷模。”
这话实让人愧怍难当。谁会想卷呢?
苏离惑苦笑。自己也不过老老实实做好本分事,因此无论组长安排什么任务,都照例接下,觉得累也不声张。而B组的需求实在是给得太多,有时不加班赶工赶点,就会面临发版延期的风险。
“那你们可真有缘。”虞穗跟着帮腔。
顾协接话:“那大概是还欠一顿午餐的交情。”
“有缘”吗……苏离惑郑重地掂量着这个词,后脑隐隐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