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望两旁后,苏离惑再一次确认周边的同事都在埋头苦作,才敢点开手机,拉出蔺游舟的小窗。
“她真是有个好姐姐啊。”
这是蔺游舟昨晚留在腾讯小窗里的最后一句话。
藏剑已经在隐约怀疑自己的性别。而苏离惑也清楚,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举止再如何缜密也有填不上的缺漏,在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前,弥天大谎总有败露的一日。何况对方是那个心思敏锐的蔺游舟?
世上没有恒久不灭的谎言,它比誓言更脆弱。至少誓言出口时发自真心,可要毫无愧怍地欺瞒自己的心属,于苏离惑而言实属难事。就像自己能在别人喊“聆雪姐姐”时心平气和地回应一声,可轮到蔺游舟喊起来了,自己听着会分外别扭。
他揉了揉眼。困意还沉沉地挂在眼睑上,压得太阳穴涨疼,咖啡也无以拯救。苏离惑比之前的任何一日都更期盼午间早些到来。”
“嗨,苏哥!”
一声呼唤似雷炸,不响亮,却吓人。
“哈啊……!”苏离惑的心猛地悬起,眼疾手快熄去手机屏幕,回头时余悸未平。但当他发现来人竟是顾协,心里居然稍稍安稳了些。
“小苏哥哥不当卷王了,竟然上班摸鱼,还被我捉到了。”
顾协今天状态依旧明媚,比往日更有捉弄别人的心情。他上下打量苏离惑,目光在那错愕的眼神中停留片刻,又不怀好意往侧面瞟去——那里有个空缺的位置,苏离惑的导师开会去了。
苏离惑将这意欲昭明的暗示纳入眼中,当场落败。
“别告诉陈哥。”他控制不住说谎时眼神,僵硬地将目光转回电脑屏幕前,装作看代码的模样,“家里人找我,我就看一眼。”
不料顾协的眼睛尖得很:“家里人?老一辈不都用微信吗,怎么还会用□□啊。”
“是我妹妹。”
“你是不是很不擅长说谎?”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苏离惑稍稍提高了音量,试图提醒顾协快入正题。
顾协居高下望。苏离惑在强撑气势时,眼神就像遇见猎人的小鹿,警惕却毫不凶猛,有趣得紧。他满足地拉过旁边没人用的椅子,摆出无事发生般的态度,可话里却还飘着种漫不经心的威胁。
“行啊,今天我有几个关于数据存储的问题,还不明白,你和我讲讲。教懂我了,就考虑不告诉陈哥。”
“什么问题?”
虽不太明显,但苏离惑的语气依然有些许冷淡,像在刻意拉开距离。
“关于各种形式的数据库,ES索引,MYSQL,Clickhouse,Hive,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我曾负责过C组系统,但那里的需求主要以深度的业务逻辑为主,没有接触过大数据这块的内容。”
苏离惑也不愧是专业的,很快抓住其中的重点:“你是想了解不同的数据存储模式,适配哪些不同的业务场景吗?”
“我现在正梳理新需求。能用教技术小白的方式,来和我快速过一下要点吗?”
“可以,我用测试环境来给你讲一下。”
一旦涉及工作,这位性格寡淡的青年也变得善谈,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像不知有人从旁聆听。
“ES索引比较常用在实时刷新的数据中,因为存储格式方便数据拼接,所以如果是从KAFKA接来的报文,需要对数据做即时更新,我们都会优先考虑它……”
哪怕是在陈述熟识的部分,苏离惑永远一副谦和,每到艰涩难懂的地方,还会停下来仔细询问对方的讲解是否明了。顾协悄悄打量那双专注又投入的眼睛——只有这种时候,苏离惑的双眼才能有这样的光采。
苏离惑倍感不适,几次停顿时装作若无其事看回去,又做贼心虚般挪开目光。
如此纠结,只因顾协钉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实在太不加掩饰。都是男性谈不上冒犯,但这样的眼神,却总让人有种如芒在背的危机感。
“怎么又停下,累了?”
按苏离惑对顾协的了解,这多少是在明知故问。
他眉头微皱起,第六次提出相同的疑问:“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听懂了吗?”
“MYSQL数据库容量小也不够灵活,一般用于存储配置映射,是吧?”顾协将笔尖点在了刚做笔记上面,字形飞逸却不凌乱,连笔非常完美,“虽然我不是工科出身,但好像被小瞧了?”
顾协歪了歪头,眯起一双煞是好看的双眼。桂花的香味又直直勾到苏离惑脸前。
苏离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诗经》所谓“美目盼兮”究竟是如何画面,虽然原文在形容的是貌美女子。他窘迫地敛起双眼,仿佛是自己才是那位多有冒犯之人。
好皮相总吃香,单一个眼神就叫人思绪纷乱,再多的歹意也能被美色化解。更何况自己是个gay呢?
“怎么走神了?”
“没事,我们……继续。”苏离惑默默叹气,语气是一贯的温顺。
除了给顾协说明系统的数据逻辑框架外,苏离惑还顺带过了遍自己曾负责的核心需求逻辑。
而这一讲,一小个时的光阴就静静溜走了。
事毕,他痛苦地捧起水壶,啜几口温水润润嗓子。从前除了在游戏里指挥攻防和阵营战外,他从没尝试过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持续不断地说话。对于素来寡言的自己,这真是莫大的折磨。
顾协收起纸笔,又发出了一同午餐的邀请。苏离惑没有拒绝,毕竟他已经没有再开口讲话的气力了。
顾协慢慢悠悠地吃着午餐,边瞄了眼手机。和长聆雪的聊天记录,停在了自己几十分钟前刚发去的那句询问中。
拒绝与否不过简短几字,正常工作党再忙也该有个午休时间,这人倒挺狠,中午连手机都不看一眼,其热心工作的程度真叫人难以置信。
百无聊赖中,他将视线淡淡掠过面前心神不定喝着面汤的苏离惑,眼底换上一派居心叵测,像寻到了另一个可供逗乐的猎物。
他似随心提起,不紧不慢: “对了,我在想,你刚才上班摸鱼时看的聊天窗,是你女朋友吗?”
苏离惑一惊,咽汤时呛个正着,短暂咳嗽一阵才缓过气来,讪讪答道:“……不是。”
要说性别,对面是个男人;要说是对象,大概也只有自己怀揣着单向的好感,彼此间的真情甚至比苏离惑和莫余声做表面情缘时更塑料。这不是百分百的谎言,却依然让他良心不安。
真是一眼望穿的反应。苏离惑躲闪的眼神太过明显,顾协自然有所察觉,遂毫不客气地戳破:“你真不擅长扯谎。”
又是同样的话,叫人避无可避。
十几秒的沉默,恰到好处的留白。顾协心满意足地望着苏离惑脸色由淡然转向内疚,压轴般接了一句:“小惑哥哥紧张什么。二十五六的人了,谈恋爱不正常吗?我不介意啊。”
“严格来说不算恋人。不过,于我而言也没什么区别。”
“这么玄乎呢?该不会——”顾协略一思考,从若干可能中捡出反响最趣味的可能性,“你这是网恋吧?”
“……顾协。”苏离惑按捺着心慌,语气生硬。
这就是彰明较著的警告。饶是顾协如何自我主义,也知晓点到为止的重要性。
“好,不说了。” 他朝对方一莞尔,眼神和善,进退自如。
顾协的说话方式让苏离惑有种荒唐的熟悉感。他无所适从,不得不借看手机这一举措来回避这让人尴尬的四目相汇。结果一垂头,恰好就看到蔺游舟前不久发来的新消息。
蔺游舟:“今晚有空上线吗?”
他只犹豫了几秒:“有空,晚上十点后可以吗?”
晚上十点,两人都没有爽约。
期末考、冲业绩、搞事业……年末一到各有各的忙碌,S服阵营比往常更平静。甚至连世界boss的铁血宝箱也毫无波澜地被作为强势方的恶人照单全收,没激出半点花火。比昆仑的细雪还要平静。
炸完两个万家灯火,长聆雪召了只竹筏,和蔺游舟荡悠在昆仑小遥峰一汪清潭上,沐着满身风雪起落沉浮。藏剑甚至特地换了一身外观,白发白衣清一色的素朴,几乎要与雪景相融合一。
苏离惑本担心蔺游舟问起昨天妹妹的事。他虽有七成把握糊弄过关,但蔺游舟手上若还拿捏着三成变数,就已经足够惊悚。
然而,意外的是,藏剑从上线开始就没怎么发言,更别提什么刁难了,两人间和气得让苏离惑不太习惯了。
实际顾协只是在埋头处理帮会事务。最近小攻防据点得失太频繁,昨天自己的分帮还拿下了洛道的秋雨堡。在他的计划中,原本并没有拿下前线据点的选项,这其中微妙的发展让他不由深思。
——这是统战那边的安排吗?
确实,近来代表狼烟参与统战开会、一并商讨攻防要事的,都不是蔺游舟本人。
不过,一场小攻防据点的贡献度也不是完全可控,前几名分咬得紧,一波团战后位序逆转的情况也常有发生。不能真因自己的不情愿,下令大家在打进攻图时刻意放水摸鱼。一旦被有心之人瞧见,那就真成把柄了。
且当个意外,放在心里不声张便是。
可那到底是浩气跑商最后的高速通道,而洛道复活点优势在敌,明天战况必定激烈。可惜周四小攻防不能亲自上麦统筹,只好趁今晚把大旗手和大小车等事宜安排妥当。
人事已尽,听天由命。切回游戏后,他见长聆雪还摆弄着竹筏。这里水不深,易搁浅,左右不敢挪移。就这么愣着发呆,话也懒说。
不爱说话——这点倒也挺像自己那位的同事。和这样的人相处很容易占据交流的主导权。安静却不愚拙,不致让人生厌。
“问你一件事。”
【团队】[长聆雪]:什么?
顾协有点嫌弃:“我说,你这样打字不累么?”
苏离惑调了调变声器,勉为其难点开了团队麦:“怎么了吗?”
“你那还剩几个万家灯火?我记得应该炸不少了吧。”
他点开背包一看,烟花的库存还剩51:“快过半了。”
“我们也认识没多久吧,进度这么快。”蔺游舟少有的讶异,又问“那炸完这些烟花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炸完这些烟花后……
苏离惑抿唇,不愿给出答复。
这一百个万家灯火本包含着特殊的意义,但多深重的内涵都与蔺游舟绝无瓜葛。和蔺游舟的缘分纯属巧合,是当时三生树下一个偶遇罢了。
如果不是蔺游舟,还会有下一位陌生过客。如果当时三生树下没人,那往生涧、问道坡、晴昼海、太极广场……他会让长聆雪飞遍剑网三所有风景名胜,然后找到自己遇见的第一人,给对方炸满一百个烟花。
然后……
蔺游舟并没有耐心等苏离惑消化完所有的情绪,于沉默中又一次追问:“为什么是一百个万家灯火?”
“因为……好看吧,我喜欢。”
苏离惑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声音正颤。
“你只回答了为什么是万家灯火,但还没回答,为什么是一百个?”
他灵敏地捕捉到重点,在长歌无防备的状态下,将其一杆击破。
可被击破的不只有苏离惑。
伴随着轻微的裂响,陡然的振颤,在两人之间,一层无形的薄膜上,蜿蜒出了蛛网般的裂纹。只是他们竟都未曾发觉,彼此都可以再往前踏一步。
而人生从不缺乏这样的错过。
??
苏离惑索性闭了麦。此时尚在可以自控的边缘徘徊,他不愿被蔺游舟听到更多的杂音——比如呼吸困难时轻微的喘息,或是内心悸动难忍时短促的呻吟。
在听见蔺游舟的提问时,苏离惑的心脏狠狠一抖,像被剐了一刀,露出血淋淋的肉。深究其因总心伤,痛在心里比痛在身上可怖。
他想起离亭听雪,自己那消失已久的花哥师父。
他想起很久以前,久到师父还活跃在S服、苏离惑还不是长聆雪时,自己曾向对方应下的一个承诺。
他想起师父对自己说话时灌满暖风般的腔调。
“小寒,你要不要和我做个约定?”
“如果你哪天真想彻底离开剑三,那在离开之前,存够喜欢的烟花,给你想炸的人炸满一百个吧。”
“你说这很难?你怎么不想想,正因为有难度,我才要你去办呀!”
“别又找阿泯。再不济,去三生树逮一个穿得好看的吧!那里有很多的单身狗,赚你一百个烟花拿成就,他不亏吧。”
然后呢?
旧日不可追索,但苏离惑仍会在此深陷并感怀。那会儿,师爹已经A了游戏,不知去向,据闻现实中也早和师父断联。可师父在面对他和莫余声时,依然没显露半分心绪悲凉。
师父依然是师父,浩气指挥中的一个传奇,他们的明灯。
“然后……”当时,离亭听雪的声音沉下,平静、稳重、极尽温柔,“然后你再认真考虑,是不是真能毫无牵挂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