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在长聆雪名字旁的小喇叭，一闪一闪，却始终没有传来说话的声响。只有朦胧的杂音穿过屏幕，至最后彻底湮息。
就像一根濒危孱弱的蜡烛，没有捱住风吹，“噗“地一下熄灭。声音的世界沉入灰暗中。只有光色在摇晃时，突兀的沉寂就是一种异常。
长聆雪必有隐衷，与自己方才追着对方言辞中含糊细节所发出的疑问有关。
交流突然进入离奇的走向。这下连顾协也拿不准，到底是哪一句话又激触了这位长歌心里的疤，只敢暗地里评判——性格纤细的人活着也是累，落足遍路是绊脚石，步履蹒跚。
单活着就不自在，走起路来都趔趄，你还要来钦慕我？真不怕被针扎痛。
直到滞涩已久的时间又开始流动，长聆雪收回了竹筏，在水面蹦跶着上岸——是与氛围极不相称的可爱。
最终两人又一同站在湖畔。
重置版电影画质下的湖面涛光粼粼，像浸溺着一团误入白日的月光，不安定地起伏，又被四周横斜的树荫碾轧。光影交错成密集的罗网，长聆雪穿着驰冥套站在其中，袖摆一扬就成了青鸟的羽翅。仿佛一只落网无归的雀，满身是尘。
顾协让蔺游舟靠近长聆雪，将视角拉到最大，欣赏着这个漂亮的琴娘。捏脸清雅温润，眉梢垂下，一点泪痣是暖玉有瑕更衬标致，肤色还换了冷白皮。配上长歌校服特有的端庄，与大家闺秀的气质非常贴合。剑三的成女建模，好看起来是千姿百态。长聆雪也算对得起别人喊的一句“女神”。他要真是个男的，那这审美可比直男平均水准高太多了。还用冷白皮——这玩意得贵多少钱呢。
就在顾协思考的同时，长聆雪像终于不忍再看见沉默泛滥，打开了团队麦。变声器下藏着本实，声音里还压抑了另一层情绪。
“游舟，我希望你不要再推究这种事。这对你而言没有意义。”
顾协听清了她的话，也听清了尾音还未收整时遗留的战栗，反问得毫不客气，没有丝毫体恤与怜悯：“那依你看来，于我而言什么才叫有意义？被你突然炸了烟花、或是深夜倒来一大堆的话，可因果缘由都不明不白。你说这有什么意义。”
“我才是被你不明不白地绑了情缘……”长聆雪企图争辩几句，但气势明显弱下。
“呵，你该不会忘了？”像特地给长聆雪留足回想始末的余地，顾协停下了几十秒，才继续前言，“绑情缘是等价交换。至于多久才算还清，自然是债主说了算。”
“你在用人情绑架我吗？”
哪怕在问及这种事，长聆雪的语气依旧没有恼怒的迹象。他或许会难受、会失声、会因破防而口不择言，但从没有在顾协面前表露过生气的情绪。
顾协心里赞叹，果然是明白人，不好含混过去。
可“绑架”这词用得稍微重了些，他还是有点不满意。毕竟，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种借机行事的策略罢了。把握机缘这种东西，怎么能完全算作人情的捆绑呢？
“游戏里的事，走个过场而已，再说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话外之音无需细想——你曾经跟过陆无泯这么久，怎么换个人就不行了？
“你明明清楚，我对你……”
长聆雪话还没说完，顾协却早猜出对方的未尽之言，先行一步打断。
“我不清楚。因为你从没有亲口并确切地和我说过什么，那我能感知的所有，不过带有主观意味的推论，而非正确的论证。”
未了，顾协又补充道：“别太偏执了，姐姐。”
看似争执，实则未然。顾协把“姐姐”两字念得轻飘，刻意上扬。
这样的撩拨，过度就显造作，过少又很难被感知。而顾协总有自信，自己能把他人的情动拿捏得恰到好处。
长歌被他的话慑住了。
过了几息，长聆雪的答复，淆杂着变声器也掩饰不了的心力交瘁，像幽灵的耳语般游荡而来：“感情很沉重，过去也很沉重。这些东西，一旦有他人相听，挂在对方的身上，就不是故事，而是包袱。
蔺游舟听见耳机里传来一声惋叹。短暂停歇后，长聆雪继续道：“但仅有一件事，我可以如实告知……”
话剩半截，长歌却突然掐断了麦。
紧接着，聊天频道中，有一句话浮起。
【团队】[长聆雪]：我确实在以对待恋人的感情来待你。心动来得太莫名，你不要见怪。
苏离惑一只手还捂在心口，拧着眉，像是在随时聆听着自己心跳的频率。害怕多于羞臊，心痛更甚心喜——他还没从方才的大悲之中缓过劲，自然无暇再介怀别的事。
他早就察觉蔺游舟在将自己往死角里逼，像捕食者围猎的一种习惯，乐于享受自己的战利品在绝路中由挣扎至绝望，并在绝望中交托性命的过程。
当然，这也算风月场中惯见的手段。某些特定情况下，强势与威逼也是有效的调情。苏离惑是蔺游舟眼中那一头被围捕的困兽，将要交托的是自己的真心、过去、还有藏匿已久的秘密。
这样的对话，前不就是不是也曾经历过？
这是谁先说喜欢谁就输的游戏吗？还是他对自己的魅力真的自信无比呢？
苏离惑用手轻轻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可冰冷的触感却没能让自己全然镇静。
他听见了蔺游舟的声音，挠着他的耳郭，挠得自己心也在瘙痒。
“但对我而言，这样的交流并不对等也不公平。你到现在都开着变声器，对我也事事隐瞒。你要说喜欢我？”
苏离惑被拖入一种错觉之中。蔺游舟的声线，好像曾与他仅在咫尺间，日日萦绕不歇。那么熟稔，仿佛伸手可触。可为何每逢自己即将想起什么，大脑又一片苍白呢？
就像昆仑的雪一样苍白冰冷。
耳机的那头，蔺游舟仍无不刻薄：“你喜欢我，可我无从对你动心。你说何解呢？”
表面是询问，实则讽意十成。
何解。何解吗……？
苏离惑琢磨着这个词汇，总觉得任何礼貌用语，一经蔺游舟说出，就变得极具挑衅意味。
但感情这种事，并非将过去与秘密全盘托出，就能水到渠成的。若蔺游舟真会因为自己曾经历经的坎坷而动了心，那不叫爱，叫怜悯。
他选中了蔺游舟，思考片刻后，点了一个表情动作。
【团队】[长聆雪]：[蔺游舟]我能和你抱抱吗？
游戏里的拥抱本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甚至在这个动作刚出的时候，苏离惑站在扬州广场，抱遍了路过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是这样的拥抱，在此种场景下又显得突兀。
这是苏离惑心血来潮的举措，他格外担心藏剑会果断地拒绝。
蔺游舟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点击了同意。
长聆雪和蔺游舟就这样相拥在了小遥峰的冰天雪地之中。没有温度却有情义——至少苏离惑是是这样认为的。虚假的相拥是他们唯一能做的肢体交流，将现实相隔甚远的两人连接在了一起。天涯若比邻。
“怪事。”蔺游舟非常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的不理解。
【团队】[长聆雪]：现在不是告诉你的最好时机，以后……我一定会讲的。
“所谓‘最好时机’，又算什么意思？”
“在炸完这一百个万家灯火之前吧。”
苏离惑正准备敲下这句话，耳边却听见了“叮叮”两声警示音，屏幕下方闪过一串文字，随即焦点列表中，也出现了一个陌生的id。
浮鲸。看图标是个蓬莱。
有红名？这个时间点，在这种地方？怎么会！
躺平许久归来还是PVP。苏离惑多年混迹野外，对这样的场面早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不假思索地便想推开蔺游舟。做好自救准备。
谁知当他鼠标挪到右侧后，才发现推开的互动图标被画面卡没了。
苏离惑没找得到来人位在何方，变故只刹那。
一阵鸟鸣穿破风雪。技能特效像瀑布般自上而下倾泻，冲开相拥的两人——准确而言，被击中的仅有长聆雪。蔺游舟在同阵营保护机制下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长聆雪被敌人一个技能狠狠地甩在雪面上。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苏离惑手忙脚乱一通操作，同时坚信着在电脑屏幕前的蔺游舟本人，定对此展开无比惊喜。喜大于惊。
没有影子的长歌就像一盆散沙。都不用爆发，被控几下血条就去了一截。苏离惑一开始也心慌，毕竟谁也不想在敌人面前暴毙——更何况蔺游舟也站着，不是很想丢这个脸。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蓬莱伤害虽高，但手速并不快，连控不是特别流畅。苏离惑也算有点水准的奶歌，便忙趁对方技能没连上的间隙下圈放影子挂持续，琴弦几拨掐影子瞬移，稳好了血线。
浮鲸似乎也只想吓吓长聆雪，几个招数打完就饕足，稳稳地从天而降。飘飘然一个蓬莱成男，就这样落到了长歌和藏剑两人中间，也不嫌尴尬。
【近聊】[浮鲸]：这么巧呀，打扰到你了吗？
他的视线虽还停在长聆雪身上，这声招呼却明显是朝着蔺游舟来的。
恶人谷的玩家，还能如此友好地和蔺游舟这般说话尖利的人套近乎。这样的相熟，莫非是亲友吗？
蔺游舟还会有亲友吗？
苏离惑这头千思百绪一团，全然忘却蔺游舟曾经也对自己的亲友关系抱有同样的质疑。两人彼此彼此而已。
【近聊】[蔺游舟]：不巧，没想见你。
【近聊】[浮鲸]：怎么你谈了情缘后，连性子都变了？还会陪对象挂机看风景。
【近聊】[蔺游舟]：什么时候你也关心这种八卦了？先顾好自己再来嘴碎，闲的慌就去找洛水横秋的麻烦。
出乎意料的是，藏剑对这蓬莱态度再怎么生搬硬扯都没有半点和“友好关系”沾边的迹象，苏离惑甚至能从对话中读出蔺游舟的不耐烦。于是他隐隐抓住了一种猜想——这浮鲸大约是恶人统战中算得上管事的人物，只是自己不认得。
仔细算来，他退出统战的时候恰好是世外蓬莱赛季之前。后面多少岁月更迭帮会换代，分久又合，内战一打再散。边缘人物当久了，哪像从前提起谁还能侃侃而谈？
可这蓬莱的帮会名叫“画扇一字论情”。苏离惑对这个名字有相当的既视感，却始终想不起为何留有如此深的记忆。
他下意识地点开沙盘，去查看恶人每个据点的归属。最终在金水的青云坞上翻到了这个帮会。画扇一字论情，同盟帮会提笔一字论情。浮鲸本人就是青云坞据点帮的帮主。
一个前线帮会能囤上几百战功牌，必是有相当的规模和战斗力，还得有组织有纪律，不然也没办法占着青云坞这么久。
自己会觉得“论情”眼熟，看上去还挺合情合理。可眼熟的原因真仅有这个吗……
苏离惑纠结着、疑虑着，勉为其难地完成了自我说服。正当他将阵营沙盘关上的时候，又看到蓬莱竟说了这么一句话。
【近聊】[浮鲸]：刚好。你有空吗，来谈点事。
直觉告诉自己，这两位恶人的对谈要开始变得严肃了。
哪怕长聆雪在统战没有半点发言权，也算陆无泯身边知名人物，这种时候本应该被回避。浮鲸这般光明正大地将话贴到近聊里，仿佛生怕他不知情似的。
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