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不定的烛光打落在二人身处,将影子拉的映长倒入墙面。
裴遮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抬步缓缓朝对方走去。
寒冬的深夜这会子冷的出奇,一阵风透过墙面渗入屋内,将案台处的油灯吹的晃了晃。
“姑娘可知你刚刚说的那些话若被旁人听去,是要诛九族的。”
轻飘飘一句话从头顶压来,霍止染眸底划过一丝讥讽。
诛九族?净拿些虚无的东西吓唬人。
她掩了掩心绪,再抬首相望时眼底升起一层水雾。
“奴婢明白,只是奴婢为殿下您忧心。如今宫中上上下下都称赞君上的仁慈,可谁又曾想起您呢?”
对方这话讲的一副肺腑之言的做派,若不是裴元漆早已猜透对方的来历,说不准还真就被她给蒙骗了去。
他眸光微沉,面上依旧和颜悦色道:“可姑娘你与我只不过才有一面之缘,谈何忧心一说?”
霍止染眼帘微垂,眸中含着的泪欲滴不滴,尽显可怜柔弱相。
“因奴婢也曾经历过,所以对殿下当今的处境倍感深受。如若殿下信得过我,便与我联手。”
跪在地面的女人身形瘦小柔弱,身躯随着那一抹矫揉做作的哭泣微微颤着。
莫名让裴元漆联想起狐狸,也是惯会用些劣质的伪装来掩饰自身的狡诈。
“若我同意,那姑娘你又想从我这得到些什么?”
寒风四起,“呼”的一声。
那闭合的木窗被风吹的推开,案台处的油灯熄灭,屋内一时间陷入一片暗沉诡寂中。
过了良久,跪在地面的霍止染缓缓站起身道:“我要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后。”
厚重的云块在风的吹鼓下前行,盖住了最后一轮明月。
大地一瞬归于黯淡,屋内两道身形无声对望,像是一场暗地里的较量。
忽的,裴元漆泄出一声突兀的笑,将这有些僵持的局势给打破。
他语气轻缓,破有几分打趣道:“姑娘要的就这些?”
霍止染垂了垂眸,落在某处的目光变得有些冷:“奴婢要的,只是这些。”
裴元漆闻言只觉好笑,目光居高临下的审视着眼前人,心底忽的生出了几分玩味。
“姑娘凭什么让我信你,你我二人不过泛泛之交,再者若真是如此为何姑娘不掌权称帝?怕不是姑娘戏耍于我吧。”
“怎会。”霍止染急步上前,一双被冻到有些僵直的手轻轻抚在裴元漆的臂弯处,脸上尽是一副讨好的做派。
“殿下还信不过我?再说女子怎可会掌权。我无非是过够了这深宫中的苦日子罢了...殿下可依我?”
少女冰冷的触感落在裴元漆的臂弯处,像是初春的冷雨打下,晕染着层层凉意荡漾开来。
他眉眼低垂,伸手握住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腕,将人往床榻带去。
霍止染僵了一刹,反应过来后想要挣脱开对方禁锢。但奈何对方力气大,手腕硬生生的磨红了一圈也未能使其那股力卸去分毫。
裴元漆感受着对方的惊慌,唇角微微一勾,回首看向对方时又故作无辜道:“姑娘不是要当皇后吗?怎的...不当了?”
厢房内依旧阴沉无光,外面的天儿又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雪。
裴元漆躲在暗处独自欣赏着少女的惊惧与慌张。
让他想起那狡猾善谎的狐狸,被人拽住了尾巴拎起来,也是这幅做派。
“放我走!”霍止染忍下心底的惊慌,面上强撑出一副凶狠相,试图将此人震住。
裴元漆微微歪了歪脑袋,眼神有些无辜的看向她,委屈的开口道:“怎了?姑娘好端端的发什么凶啊,可真真是吓到我了。”
卑鄙无耻的登徒子!
霍止染暗自骂道,隐在暗处的眼神变得有些狠戾,她今天非要给对方点颜色尝尝,好让他知道不是谁的可以轻薄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握在手腕处的那只手忽的一拽,将她整个身躯带到对方跟前。
“如今外边天寒地冻的,姑娘穿着如此单薄就不怕冰出一身病来?”
禁锢住手腕的力道卸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厚实的氅衣落在肩头。
裴元漆莞尔一笑,有些玩味道:“姑娘若是冻坏了可就做不成皇后了,怕是只能当个扔在乱葬岗的枯尸了。”
话讲此处他顿了顿,微微探下身,脸颊凑到霍止染的耳畔,轻笑一声道:“只是不知姑娘方才想到的是...何事?”
今儿的深夜格外寂,霍止染清晰的感知着对方强有力的心跳以及与轻微的喘息。
细细碎碎的填满在整间厢房。
她被问的面上一红,轻咳一声后退半步,稳了稳身形才轻轻道:“我也是此意。”
“哦,是吗?”裴元漆眨了眨眼,真挚的笑望对面之人。
霍止染被看的有些恼怒,却也只能暗自咬着唇不吭声。
对方就是纯心要她难堪,如今这般年纪怎会不知她心中如何所想之事?
她将目光瞪回去,强撑着无事将话题给岔开:“那殿下的意思,是允了?”
裴元漆依床而坐,含着笑意的眸光落在少女的面容中,静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既姑娘寻上我,总该是要帮的。”
活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儿。
“只是...姑娘日后不必再唤我殿下,叫我裴元漆吧。”
他这话讲的寡淡,深邃的眸子融在黑夜中再无半分笑意,给人透着一股子冷彻感。
霍止染缩了缩脖,目光落在那一开一合的薄唇中,思绪微转,低首道:“是,殿下。”
寒风四起,漫天飞雪飘舞浮动。
厢房的门从内被推开,霍止染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氅衣走出。
鲜红的一抹色彩融在这暗沉的深夜里倒格外晃眼,霍止染将檀木门合上,立在雪中站了会。
刺骨的风吹打在她的面容中,将那眸底的寒意衬的更加冷了些。
坠落的飘雪由风吹着刮着,尽数落入在那垂平的眉眼处,许久过去都未融化。
真真就那么容易?好似在做梦般。
她抖了抖积落在氅衣处的雪想着,迎着寒风踏着冬雪远离了此地。
—
冷宫这地不如旁处,事事都要受阻。
初夏那当子倒也就罢了,热些便热些,挺挺总归过得去。
可如今已是冬至,住处里没几床棉被可盖暂且不提,就连取暖的炭火也寥寥几块。
寒风刺骨的冷不同中伏天的热,那是真真能将人活活冻死的。
如若没生出那档子事,霍止染本计划着从内务府顺些炭火带回住处烧,再不济也可在宫女们的行居躲一躲。
她一脸愁容的踢了踢脚边的炭盆,心中难免有些犯起愁。
早知对方那么容易应下,她就该晚些时日再去投诚的。当下宫中因那淑婕妤的死本就弄得戒备森严,外加娆枝一死定会将各处严查个遍。
残害皇嗣一案未了结前,恐怕是别想再踏出这冷宫半步了。
破旧的纸糊窗被风吹的哗哗作响,厢房外天色依旧浓厚深沉,见不到一丝的明亮。
风雪渐浓,欲有加大的趋势。
霍止染摸着黑上了榻,全身躲进被褥内时被冷意刺的一缩,刚袭来的困劲就这么全冰散了。
她猫着身睁着眼躺在榻中四处瞅,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这夜色显得格外明亮。
听着窗外的风啸声时不知怎的,她又想起母妃薨世的头一年冬里儿。
那年天真真的冷到出奇,宫中不少太监宫女们都被生生冻出一身病来,活活熬死在那临近年关前。
霍止染记得很清楚,那年头冬里她就病倒了,宫中上上下下无人管她的死活,身旁伺候着的人也是娆枝。
那时的娆枝倒也上心,整日里守着她为擦拭身子熬着药。
只是霍止染身子虚,又外加思念成疾,不管娆枝怎么灌药,这药进到嘴中多少便吐出来多少来。
真真儿的折磨人。
这病拖的后边的日子里,她每天大半个时辰都在昏昏沉沉的晕睡着。许是娆枝也明白这样下去要完,不知从那寻来个土方将生鸡蛋活灌到她肚子里。
起先是不管用的,同那药一般根本进不去嘴。
后来娆枝便将蛋黄取出来捣碎了,学着她母妃生前模样,将她揽入怀中一边轻哄一边灌下了蛋液。
那夜很冷,风要比往常刮的凶。被褥里泛着潮意,双脚也被冰到发麻肿疼。
可霍止染却觉得那天的夜暖的烫人,母妃依旧还在,将她揣在温暖的怀中轻声哄着她喝药。
霍止染眨了眨有些酸楚的眼,怎的人死了又念起对方的好来了,明明对方害的她过得很苦很苦。
她转了个身,静耳听着夜的嘶吼,何曾及时她也同这风般。
今儿许是过得太过波折,睡梦中断断续续出现了很多人。
有那高高在上淡漠一切的皇后,有那把酒言欢荒唐无度的父皇,有辱骂殴打自己的娆枝,也有将自己抱在怀中逗笑的母妃。
断断续续间,最后那一张张人脸竟慢慢重叠在一起,演变为了裴元漆的那张脸。
梦中那男人笑问自己:“所以公主?你方才在想何事?”
她忽的从睡意中惊醒,窗外的麻雀依旧叽叽喳喳叫着,一绥暖色透进纸窗将屋内照亮。
这天,竟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