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所居之处相较主子们的宫室多有不便,若欲出恭须得前往净房。
此等秽气腌臜之所,自当设于宫苑僻静处。霍止染匿身之地,正在净房左侧的柴房。
换差这段空闲便是宫女们用膳的时辰,而避免交差延误这用膳时间也紧凑。若稍晚到些饭食不但没有,还免不了被掌事嬷嬷责罚。
说起这位娆枝嬷嬷,她能混入这内府当差倒也巧。
政变风云,朝代更换。那日难民涌入宫廷,她本卷了些宫中瓷器趁乱逃到宫外变卖,可谁曾想逃亡途中遇到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不慎跌落假山后的湖水中苦苦挣扎,娆枝本没有要理的打算,当下这样的局势本就人人难以自保,谁还会有空闲去管旁人的死活。
她只当瞧不见慌忙的逃离了此处,可到了月台楼前时,不知怎的又折返回去将人捞了出来。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当娆枝再赶到宫门时,早已锁了宫,她外逃的计划也泡汤了。
这本是一件小插曲,可谁曾想那日被她救起的女子不知怎的得了宠,当了婉仪。又听闻她一直在浣衣局劳作便想着将她携带在身边,也好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但被娆枝给推辞了,那人也作罢,只不过还是命人将她从浣衣局调动到了这内务府。
娆枝拒了是本打算再寻个时机逃到宫外,可被这么一调动也只好歇了心思。平日里也是仗着身后这位婉仪撑腰,当差时没少偷懒耍滑。
眼下这当子她又往别处跑,身侧得宫女们也都见怪不怪,当然也免不了有人抱怨。
“你瞧她,免不了一会又要拿吃不饱说事,今夜的差事指定又推给旁人去顶。”一个面貌清秀的小宫女瞅了一眼正往净房去的娆枝,满腔的怨念道。
“你管她做甚?当好自己的差事。”身侧的嬷嬷听到出言训斥了她一句。那小宫女闻言撇撇嘴,倒也没再出言说些什么,跟着众人入了屋。
如今昼短夜长,明是日落时分这天早已黑的透彻。密云盖月,天色要比往常更加暗沉上许多。
娆枝哼着曲走到净房前,正欲将门推开,后脑勺就挨了重重一击。
头骨裂开的痛感让她耳鸣阵阵,身子晃了晃,还未开口呼救身后的霍止染又是一棍子补了上去。
娆枝那本就站不稳的身形摇了摇,一个跟头彻底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
娆枝再度醒来是第二日清晨,身子被绳子捆住扔在这柴房内,嘴巴被人用一团白布给塞满,头中伤势流下的血液也早已干枯,粘糊在她的面颊与眉眼处。
霍止染拍去身上的干草,走到那嬷嬷跟前,拽着她的头发强迫此人与自己对视。
“嬷嬷可曾记起,我是谁?”
娆枝被拽的头皮生疼,又因伤势失血过多头晕昏沉不乏疲倦之色,她费力抬眸看向霍止染的那张脸,待瞧清那面容后神色转为惊恐。
她拼命摇起头眼神瞪的死死的,仿佛身前之人犹如厉鬼来索她的命般。
不过这话倒也不假,霍止染就是来要她命的。
她拽了拽手中的绳子,看了眼娆枝笑道:“嬷嬷真是好能活,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娆枝能瞧出对方想要杀她,只能拼命绕着头祈求对方饶自己一条命。
“若是那日你不将我认出,我倒也好省下些功夫,可你偏要多出一嘴。”
说到此处她蹲下身将绳子套在对方脖颈处。
“既如此嬷嬷就先下去,替我慰问慰问我那死去的父皇,也好算是让我尽一些孝道”
言罢,她双手用力一扯,套在娆枝脖颈处的绳子瞬间发紧,将那张脸勒的紫红,额间青筋爆起。
“到底怎个了?为何将我们都提去审问?”
窗外大雪依旧下着,一道吱呀声起,随后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在庭院中走来。
霍止染手中的力道一松,娆枝立刻呼哧呼哧的吸着气,目光跟随霍止染的视线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听闻是昨日的事,有位在淑婕妤那当差的宫女领了盘桂花糕,今日这合欢殿的淑婕妤就死了。”
“可真?那岂不是一尸两命。”
“那可不,听闻敬事房大总管发了好大一顿火,掌事嬷嬷与昨夜里就被提去审问了。”
攀谈声由远及近,纸糊的窗依稀瞧见几道黑影走来。
娆枝双脚使劲的跺向地面,意图发出些声响将人引来,好使自己脱困。
霍止染怎肯给她这个机会,她踩住那乱蹦的双腿,静耳听着门外的声响。
好在这地偏,又下着大雪。门外人们走的心急,谁都没顾及到这细微的动静。
没一会的功夫门外又清净下来,她这才松了脚下的力道。
她明白此地不宜久留,按着刚才门外的对话,那淑婕妤之死很快便会查到这嬷嬷头上。
这人断不能留,可若是将她杀死在这自己能脱身的概率也不大,她必要将此人的死利用到最大化。
娆枝瞧霍止染犹豫的神情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只当对方顾忌不敢在此时杀了自己,想到此眼底难免升出一丝得意。
夜长梦多,局势不等人。霍止染拽起还瘫坐在地的女人朝门外走去。如今这人剩下唯一的价值,便是拖住众人留足给自己逃离的时间。
她利落的掏出绑在腰间的弯刀,对准娆枝的脖颈处一插又一划,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干完一切她踩着墙边堆放的木柴一跃翻墙而逃。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娆枝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血液涌入喉间喷溅而出,枝头歇脚的麻雀被惊的四处逃窜。
果然同霍止染推测的那般,众人很快提及娆枝昨日说过的话。
愼刑司赶来时,便瞧见躺在血泊中早已死的透彻的娆枝。
朔风凌冽,宫道上嫌少有人经过。那一抹青翠的身影奔逃在大雪纷飞之下,为这深宫单调的景象增添了一丝灵气。
寒风倒灌入耳中,将霍止染的耳垂冻的麻木肿胀。
提着裙摆的手死死攥着,眼中丝毫没有对刚刚经历生死的恐惧。
对于杀死娆枝之事,她心底丝毫没有后怕或悔过。
这如今世道本就如此,在这权势压死人的朝代中,本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若是今日不将她除掉,那明日躺在那的便是自己了。
纵使千年过往,又有多少明杰豪士败在了那权字之下,成为了枉死的魂。况且她能有如此顿悟,也拜娆枝所赐。
真要理论起是非,往前扯去谁又能道的明白?可饶是这般想,两行清泪还是从她眼眶中夺落。
那薄唇被牙关咬的冒出血珠,即使曾经无数个日夜设想过,如何将欺凌她的人都除之而后快。可真当手中沾染上人命时,总归心底是有一丝异样的。
但论起悔过,倒没有。
当再度躲入这冷宫时,忽的,她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时她年幼贪玩,幸得母妃也尚在。虽宫里人苛待与她,但终归身旁有个人疼爱。
她记起有一日因贪玩跑出了宝华殿,不知转到了何处,瞧见了一个木头钉起的四方笼。
笼中关押着一位女子,那笼内狭窄,女子身躯蜷缩为一团跪坐在地才方可容身。
一双枯如干柴的手牢牢抓着倒刺的木桩,眼眶内的眼白泛黄如蜡直直的盯向年幼的霍止染。
她那见过这架势,当场被吓愣在原处。后来还是追赶过来的母妃及时看到,将她抱起匆匆的离了此处。
回忆过往,抬眼相望。
这冷宫又何尝不是另一处牢笼呢。
她指腹轻轻抚过这片损旧的石墙,都说人言可畏...可真站在权利的顶峰后,谁又在乎脚底下的蝼蚁讲些什么。
自己的父皇是,这起兵造反的贼子也是。
都说这天下文人自恃清高,最看不起那些为官作宰之人,嘲弄他们勾心斗角无人真心相待。
可这真正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还不是他们最瞧不上的官员。
她嘲弄一声,这天下有人会为了五斗米折腰,也有人为了争夺那皇位冒着掉脑袋的危机铤而走险。
她忽觉有些累,就地而席。
目光扫视四周,最终停留在那道禁闭的檀木门处。
都说一朝君子一朝臣,旁人可反了这国,自己又有何不可?
这世道教女子三从四德,心无学识才是大闺之女风范。
可转身又教道男子要青云之至,万不可碌碌无为。
思绪回笼间,盯着木门的双眸微亮。
何不利此人一番?她行在宫中本就诸多不便,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日后只怕行在宫中会更加困难。
霍止染思量了片刻,若没记错当今主宫娘娘的名讳为立罗熙,是那个老狐狸立不为的亲妹妹。
这么一衡量,一招诡计从心而生。
.
裴元漆窝身在塌中,桌中点了盏油灯翻看着一本兵书,灯芯的光打落在他面中将那立体的五官照的柔和了许多。
窗外响起异声,那本低垂的眼帘微抬,目光向木门处移去。
过了少刻,木门被人敲响,他眉骨微挑,道:“进来。”
霍止染抬手轻叩三声,得了里边的应允后才推门踏足。
入门看去的第一眼,倒让她有些许意外,没想到几日未见此人样貌变化如此之大。
床榻盘坐之人一头顺滑的青丝搭肩而落,原本污秽不堪的脸白净许多,破旧脏衣也已不见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素白干净的里以。
她心下一紧,此人莫不是有了旁的门路,不然怎会弄来这些衣物。
“不知姑娘半夜前来,有何贵干?”裴元漆撩了撩衣袖,语气平缓的开了口。
既走到这步,霍止染也不再打算往后退,双手一叩腰身微弯道。
“不知殿下可有雅兴,与我谈一桩买卖。”
裴元漆听罢目光审视的将霍止染扫了一圈,并未出言静等霍止染继续说下去。
迟迟未等到答复,霍止染直身与他对视,缓缓道:“听闻当今君上为了迎娶立家嫡女为后,甚至不惜抛弃与之共患难的糟糠之妻。”
裴元漆闻言神一顿,攥在手中的文书卷了卷:“那又如何?”
“那我便不再绕圈子,殿下你我二人联手将那皇位夺来如何?殿下的父皇坐得,您又何尝坐不得?”
他指尖点了点桌面,一双眸底暗哑无光,神色平淡看不出一丝情绪。
但心下想到的却是,原来对方在这处等着他呢。
“姑娘言下之意...?”
霍止染双膝跪叩拜道:“若是殿下有意,我可将您送上那位置。”
裴元漆眉心一沉,在霍止染看不到的地方沉下了脸,将他送上?只怕是想借他的手去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