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叫杀人。
大蜥蜴说过,第一次杀人的感觉很奇怪,那种你死我活的感觉很刺激,让他止不住的发抖,只觉得脑子里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一片空白。那是大蜥蜴第一次杀人,他说他是为了活。
我不禁思考,大蜥蜴杀人是你死我活,我和少年之间也是吗?还是说那女人跟他之间你死我活了,才让我帮她杀。上次少年也只是削掉我的树冠,他没有杀我。看着地面上的骸骨,我有些出神,第一次产生了对生死的思考。
杀这个举动究竟是对是错?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些人一样,满手血腥?没有答案,没有人能回答我。
我开始有意识的避开人,我的树根绵延整个赤焰洲,赤焰洲有万万里,我的根系自然也能到达万万里。只要我想,我的根系能让我避开所有生命,让我能够专注寻找少年的踪迹。
赤焰洲没有白天黑夜,大陆上却有,而且大陆的距离实在太远,我即便可以避开人,想要快速踏遍这大陆的所有地方也需要很长时间。
尤其这样广阔无垠的大陆上,少年和我的目的地不在一起,我们几乎没有可能遇到。尤其我还喜欢避开各种人类聚居的或大或小部落,我找了几十年,也没有遇到少年。
这几十年中,我见过太多太多人类的厮杀,也目睹过部落被吞噬后灭亡,那些人或者变成他人的口粮,或者死在领地的扩张中。
这片大陆生长着花草树木等微弱生命,只是天上无时无刻不在降落那些被流放到这里的东西,那些人拥有各种能力,他们想活着就要吃东西,人成了他们最好的猎物。
虽然那些东西都统称为人,却都来自不同的地方,他们只把自己当做凌驾在众生之上的神明,却把其他存在当做低等生命,用来决策生死的存在。
这样一来,他们便互相厮杀,可笑的是他们各个被锁链缠绕,只要从天上落下来,就有一条他们看不到的漆黑锁链束缚着他们,唯有死亡那些人身上的锁链才会消失。
身上没有锁链的人很少,我身上没有,大蜥蜴没有,少年身上没有,那女人身上也没有。除了我们四个,余下我所遇到的那些人身上都被锁链缠绕。或许还有更多人不被锁链束缚,只是走了天南海北,见过各种火海刀山深渊云端,目前再没见到第五个没有锁链的人。
由此我开始质疑那女人的说法,虽然不知道缠绕锁链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真的要杀掉少年吗?他是犯了什么大罪十恶不赦才要被杀死吗?我开始对那女人的要求产生动摇,甚至觉得虽然拿人手短,可少年如果不该死的话,我就把金珠还给那女人,然后回赤焰洲。
没了内丹又没了金珠,哪怕死我也想回到赤焰洲死。
只是没想到在这时候我遇到了少年。不,如今他已经不是少年了,他长成一个青年人,容色冷淡,嘴唇紧抿,手持一把长剑和一个领主纠缠战斗,一身灰色衣服眨眼间被打飞出去摔落在地,却又爬起来再次冲出去。
那个领主我知道,上次我路过这里的时候,这片领地还是一个小部落,在我的去路上和这个领主擦肩而过,他在万万里外往这里来,如今再见这里的小部落已经变成满地残垣,那个原本存在的小部落已经成了这位领主的足下尘土。
领主的实力很厉害,没有什么伤势,那青年却已经身负重伤,浑身是血,即便如此他依旧咬紧牙不死不休。
他不是很知道变通吗?明明伤成这样怎么还不跑?
我很奇怪,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出手,那女人让我杀他,所以他不能死在别人手中,于是我冲出去了。
不多时,我看着一左一右躺在地上的两个家伙挠头,从赤焰洲出来后这是我第一次动手,原来我这么厉害吗?那女人给我的金珠究竟是什么?
金珠的事以后再说,我还是先把这重伤的家伙带走吧,毕竟他看起来快死了。刚要带他走,我又看到那已经死掉的领主,这家伙身上的内丹很有用。
我正挖内丹,就感觉脖子旁边凉凉的,转头看到那家伙竟然醒了,提着剑盯着我,“你是什么人?”
恩将仇报!恩将仇报啊!我就应该杀了他!
只是没等我说话,那家伙又失去意识昏倒了。
叹口气,我把内丹擦干净塞怀里,又把只剩一口气的家伙扛起来,颠了一下,这家伙怎么这么轻?想了想,我还是把那家伙放下来,把他的脸擦干净,仔细打量半天,确实是当初的样子,只是长大了许多,棱角分明,也冷冽许多,不像当初那样是一个纯澈少年了。
我盯着他笑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我要杀他的,又不自觉叹口气,我们之间真是孽缘啊孽缘。
傍晚时候那家伙醒了,他在噼啪的火花中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用剑指着我,然后意外的看着自己身体恢复些许,是我给他喂了我的血,金珠的力量能助他恢复。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抢内丹?”
内丹?我一挑眉,“当初大蜥蜴被你追杀,不会是偷了你的内丹吧?”
他愣了一下,似乎想起来我一拳击毙领主的细节,知道我对他没有杀心,放下长剑,“你为什么救我?”
我把手里的干树枝扔进火堆,“当然是因为我要杀你。”
他很奇怪,听我这么说竟然瞪大眼睛,真有意思。
“杀我?那你为什么……”
我从火堆里扒拉出烤熟的果子,推到他面前,“我虽然要杀你,却也要光明正大的杀你,你现在这样子……”我上下打量他,随即摇摇头,这样一碰就死的,我没兴趣。
何况他有权利为自己的生命抗争,我这时候下手是小人行径。我应该等他正好的时候和他正大光明的战斗,然后杀死他。
他似乎不太理解,看着煮熟的果子又看看我,突然想起什么焦急起来,“刚才那个地方还有个活着的小姑娘,你看到她了吗?”
“可能是这个烤熟的果子?”
他脸色立即白了,下意识后退两步,我一看也不逗他了,树根从地面下爬出来,露出裹在里面昏睡的小姑娘,“她就剩一口气了,同是植物,埋在土里对她比较好。”
他这才松口气,走过去查看那小姑娘的情况。
那是一个身上缠着纤细锁链的女孩,不知怎么出现在这里,能感觉到她很弱小,却又很纯净。
我很奇怪,这样弱小的姑娘是怎么在这吃人的时代活下来的。
“我叫楚潇痕,你的名字?”
他好像不认识我,即便我提起大蜥蜴他也没有响起来,我找了他几十年,也不该忘记,唯一的可能是我沉睡吸收金珠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很长的时间他早就不记得那件事。
“赤焰洲,赤禾!”
他显然一愣,确定小姑娘没事后才坐下一边盯着我一边思考,许久他忽然皱眉,“赤焰洲了无人烟,你是那棵树?当初那头可恶的大蜥蜴偷了我的内丹也就罢了,还偷我的水,实在可恶!”
领主的内丹对我没用,那些锁链缠绕的人和我不是一个物种,他们的内丹对我来说就是一块石头,对楚潇痕却似乎有用,于是我把领主内丹给他,“还给你,至于你削我树冠的仇我下次报!”
我没打算这次杀他。
楚潇痕接过内丹有些迟疑,试探问,“你不是大蜥蜴?”
我无语,这家伙真是一点都不记得我了,算了,反正这次认识了,下次正大光明去杀他他就知道我了。
他的伤势很重,我不放心他自己行动,大陆太危险,他不像我,伤得这么重但凡遇到个觅食的强大领主,保准被吃的渣都不剩了。
为了我的任务,我决定和他同行一段时间保护他,直到他恢复。
“你这样很容易死,你在哪个部落,我送你们回去。”
其实大陆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很坏,也有一些人被流放却也不是罪大恶极者,他们喜欢聚集在一起维持平衡,也顺便自保,只是这样的人太少太少了。
大路上一共也只有两个几千人聚居的大部落和八个……如今是七个几百人的小部落,部落状态不是很稳,有时刚建立就会被袭击,如果有实力那就能维持一段时间,具体多久,要看遇没遇到强大领主罢了。
几十年没有碰到过他,我猜他其实住在某个部落中。
“我……我不回部落,你是哪个部落的?几个部落我都知道,好像没见过你。”
他肯定不会在部落中见过我,我从不靠近部落。
我连连摆手,“我不是部落的,不过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在部落生存,怪不得我一直没有找到过你。”
他似乎很吃惊于我在找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如你说的杀我?”
我点头,他只是盯着我笑,像是并不相信。
这一夜我们聊了很久,并且聊的很愉快。楚潇痕是个很喜欢说话的人,他给我讲很多他见过的事,内丹他本来也不想要,可那个小姑娘快死了,唯有内丹能救,最后他说他欠我一个人情。
与此同时他也给我讲了这个小姑娘的事:这个小姑娘是最近从天上掉的,她说她是被别人陷害下来的,所以放逐以后一路哭一路跑,就在要被其他人吃掉的时候,楚潇痕路过把她救下来,他要去东洲,本打算把小姑娘先送到最近的部落,结果一到才发现这个小部落被那领主都吃干净了。
“这个小部落里收容的大多是女人和孩子,他们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只是犯了小错就被扔下来,分明只要接受一点惩罚就可以了。却落到这里,进了这里的人最后都会死,谁都逃不出去。”
他很惆怅也很不解的看着天空,似乎想质问九天之上的神明。
“那你呢?”我问,“你是犯了什么错被扔下来的?”
他扭头看我,“应该像你一样吧,我是在这片土地诞生的生灵,我的命属于这片土地,如果非要说,那些天上掉下来的人都是外来者!”
原来是这样吗?被锁链束缚的是罪人。那我们这些本土的人何尝不是另一种没有枷锁的囚犯?
他拍我的肩,满脸笑容和期待,“如果你也讨厌那样的厮杀,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部落?大家在一起生活还是挺和平的。”
看着他的笑脸,果然他还是不相信我是来杀他的。
天亮以后,我们一起踏上旅途,那沉睡的小姑娘裹挟在我的树根中,只有我和楚潇痕的旅程竟然比我一个人的旅程还有意思。
我在天明时候看他练剑,甚至他拉着我一起,在夜晚的时候躺在一起聊天看天空上出现的闪烁几点星子。
他说有个人告诉他,那些星子代表的就是我们,每一个星子就是一个本土生命,而最亮最大的那颗星子代表他,因为他是这个大路上诞生的第一个本土生命。
他讲星子的时候,我就看他,为什么他这么有意思,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他还比我幸运,有人悉心教导他,我很羡慕。
时间很快,我们转路去距离最近的大部落也只用了一个月,把已经醒来的小姑娘托付给这个部落的领主。
“你似乎很放心他们?”
楚潇痕笑呵呵的,“这个部落是我参与建立的第一个部落,领主是个不擅争夺的人,他是因为在上面被欺压后反抗杀死神明才被流放下来的,也是因为性格比较温和,不喜争端,所以我们一拍即合建立部落。”
在他眼中明明这样朝生暮死的混乱世界仿佛也很美好。
“你看着我的眼睛在发亮。”他说着羞涩的笑笑,“有人告诉我,即便这个世界恶人很多,终究也有身不由己的良善之人,再难的世道,只要能活下去,大家就要努力去创造一条生路。”
我沉默,他很早就遇到了很重要的人,那个人对他说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他也很美好,衬托带着目的的我成了见不得光的人。
“我带你去见他吧,见到他或许你也会有不一样的想法。”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开始飞奔。
这一刻看着他的侧脸,我的心突然飞快跳动。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有美好,那我觉得他绝对是我眼中最美好的存在。
我真的……要杀他吗?
我本就不够坚定的心再一次动摇。
我想我要去找那个女人,告诉她我不做了,哪怕付出的是我的生命。
楚潇痕的命比我重要,他能够建立部落,也一定能在未来建立出他曾经跟我描述过的美好世界。
而我,普普通通一棵树,有我没我没有区别,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比我更重要。
我舍不得现在就走,我想再留下几天,作为我的私心,我想再跟他多说说话,多聊聊天。只是我没想到很快我就再次见到那个女人。
楚潇痕跟我说过,教他道理的那个人很厉害很厉害,可他没说那女人和那个人在一起。
彼时我手里正托着一只白毛小兽,那是三天前我们在路边捡到的。当时我正在生火打算休息,楚潇痕去附近的河流取水,带回来一只巴掌大的小兽,白毛长耳朵红眼睛,他见我喜欢笑呵呵的送给我,说我们是同类,所以我一定能养好这只吃素的小兽。
所以看到那女人的时候激动之下捏痛了小兽,小兽咬了我一口就跑了。即便她们生的不太一样,我也能认出那女人的气息,她们是同一个灵魂。
可是那女人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笑盈盈蹲下抱起小兽,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你们在哪里捡到的兔子啊?好可爱,我来到这里这么久了都没见到过小动物。”
原来那白毛小兽叫兔子吗?
楚潇痕说的那个人叫柳清宵,他身上缠绕着许许多多漆黑粗壮的锁链,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到看不清楚,这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恶人。
而那女人却气息干净,身上没有丝毫锁链痕迹,应该是本土生命,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一起,柳清宵不会杀她吗?
楚潇痕偷偷跟我说他们是彼此爱慕,但是要我不要表现出来,说女孩子会害羞。
柳清宵见那女人喜欢兔子,开口要,楚潇痕明确说是我的,柳清宵在我们两人之间打量,颇有些可惜的笑,“那君子不夺人所爱了。”
我的心很乱,偷偷打量那女人,直接开口把兔子送给她,希望她看在兔子的面子上不要为难我。
楚潇痕和柳清宵脸色都变了变,尤其柳清宵在我说出送兔子以后看着我的脸色从微笑到严肃,突然眼中迸发杀机。
可他没动手,反而带着楚潇痕去治伤,楚潇痕伤得太重,到现在还没好。
我慌乱的看着就剩下我跟那女人,可那女人只跟兔子玩儿,并不理我。
我偷偷松口气,一转身看到小木屋里柳清宵眼神冰冷的盯着我。
柳清宵是大恶人,所以他的领地是目前大陆上最大的地方,单单领地都比赤焰洲还大。他的领地有结界,领地中央有一棵巨树,很大很大,大到我的原身赤木和这树一比不过是一根小树苗般。
只可惜这棵树枯萎了。
我仰着头看那棵树,突然我的意识恍惚,到达了另一个地方。是那棵树中的空间,而之前给我三颗金珠的女人正坐在不远处看着我,她眼神分明冰冷无情,我却觉得她好像知道我所有的心思。
她在问我:你后悔了,为什么呢?你答应我的为什么要反悔呢?楚潇痕他值得你舍弃自己吗?你真的了解他吗?就算你放弃杀他,我也可以再找别人,你确定要放弃吗?
我心中一紧,她这意思分明是我只要反悔,她立刻就找别人去杀他。
那些人……不,还是我来比较好。
不等我说什么,那女人突然一挥手,我被扔进另一个空间。
一个声音在空间中响起:既然你心肠不够硬,那就好好学学,也练习一下你的杀人技!
我被关了一千年,终于知道那女人叫凝尘。
刚被放出来的我动作依旧还看着那棵巨树,天色还未晚,才知道我被那树中的女人放进了幻境,眨眼千年,恍惚之中我还没清醒,就被人拍肩膀,转头去看却是柳清宵。
“我看你盯着树看了半天,看出什么了?”
柳清宵似笑非笑,分明面容极为和煦,我却从中看出几分疯狂和独占欲,他厌恶我。
我下意识张开口,却突然意识到不对,立即问他楚潇痕呢。他盯着我看了两眼,这才指着那木屋,说楚潇痕在里面打坐。
我转头果然看到楚潇痕在盘膝打坐,头上白气蒸腾,看起来却面色红润,已经好了个差不多。我松口气,却听柳清宵突然开口,“喜欢的话要信任,要彼此真心以待,你做好跟他坦诚相待了吗?”
他这话很是奇怪,我一脸疑惑看他,却被一道声音打断,“我做了些糕点,你帮我尝尝味道对不对。”
那女人笑吟吟抱着兔子过来,虽然她如今和凝尘模样完全不同,可我看着她的笑还是下意识打个寒颤。幻境中的一千年太难挨,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尤其此刻看到她的笑,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一边把柳清宵拉走,一边扫我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我明白,我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