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
叶梁刚推开门,一个小小的身影便冲过来抱住他的大腿。
叶梁心头一软,傍晚受得郁闷气瞬间烟消云散。
“云初,阿爹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随随便便抱人大腿了。”
话虽这么说,但嗓音却是轻柔的,也没有伸手把人推开。
“我记住了阿爹,以后就抱阿爹的小腿。”叶云初一骨碌蹲下,抱着叶梁的小腿不肯撒手。
叶梁:“……”
这死孩子。
他们的房屋建在村子稍高的位置上。
屋内简单整洁,墙上挂着草药,桌上摊着医书。
叶云初去厨房端菜,他则翻开记录洪水征兆的那一页,仔细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
屋外,大雨淅沥。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起初只是豆粒大的雨珠,很快便连成了线。
听着声音,叶梁的心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阿爹,快别看书了,过来吃饭吧。”
七岁的叶云初个头不高,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叶梁应了声,坐在桌前却怎么也吃不下。
叶云初察觉叶梁情绪不对,担心问道:“怎么了阿爹?是饭菜不合胃口?”
“云初,你相信阿爹么?”深思熟虑过后,叶梁还是决定把自己的猜测告知于年幼的儿子。
叶云初想也没想地用力点头,“只要是阿爹说的,云初都相信。”
叶梁:“咱们村子可能要发大洪水了,也不晓得能不能扛过去今夜,阿爹先把你送到山神庙好不好?”
“那阿爹你呢?”
“阿爹得留下来。”
“不行,我要和阿爹一起留下来!”
“这……”叶梁犯了难。
叶云初虽年幼,个头却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半头,心思成熟,跟着叶梁的这些年,也不仅仅传承父亲的医术,更练就出了好水性。
有叶云初帮忙,就算落个最坏的结果也能挽救几分。
想了想,叶梁还是无奈同意,“好吧,不过你要答应阿爹,自身安全才最为重要。”
雨势浩大,叶梁点了根蜡烛,随后便让叶云初先去房内歇息,自己则在这儿守夜。
叶云初忧心叶梁身体,谎称白日午睡了几个时辰,强推着叶梁去屋里休息。
这一夜,叶梁睡得极不安稳,连做梦都是滔天洪水。
次日天还未亮,他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老叶!云初!快开门,出大事了!”是村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
叶梁慌忙披了件外衣去开门,只见村长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怀里抱了个哇哇啼哭得奶娃娃,连伞都来不及撑,“老叶啊,不好了,溪水漫过河堤,下游的那几户人家院里全是水!”
叶梁心头一紧,顾不得换衣裳,忙不迭跑到堂屋叫醒昏昏欲睡的叶云初,三人一起往外跑。
雨比昨夜下得更大了。
彼时村中已乱做一团,洪水上涨很快淹没至膝盖处,浑浊的水流夹杂树枝杂叶,气势汹汹要淹没村子。孩童们被大人托举肩上,很快,在水中逃跑变成一桩费力的事情。
“山神庙!大伙儿快去山神庙!”村长站在雨中大喊,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云初,你跟着大家往山神庙跑,”叶梁接过村长手中的奶娃娃,交到叶云初手中,“竹心妹妹就交给你了。”
“保护好竹心妹妹,一定要小心。”
说罢,他便同村长一起,逆着人流冲向洪水。
叶云初单薄的身影站在雨幕中,衣衫被雨淋得湿透,头发紧贴在脸上,视线模糊不清。
“阿爹——”他伸手想抓住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却只扑了个空。
另一边,洪水上涨很快,通水性的人屈指可数。
村长和叶梁当机立断,帮助那些旱鸭子将他们移至水浅的地方。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伴随慌乱的声音响起:“舒儿,我的舒儿不见了!”
叶梁闻声赶来,明家夫妇手中只抱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明哥,你们先别急,我去找舒儿。”叶梁安抚道。
明家夫妇素来畏水如虎,能在水中撑到此处已是强弩之末。若要他们再逆流折返,只怕顷刻间就会被湍急的水流吞没。
听到叶梁的话,明家夫妇不停对着他道谢。
叶梁游了好远。这时,浑浊的水面飘来一根编织的红色手绳,他定睛一瞧,正是明舒那丫头成日不离手的绳子。
叶梁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水里。
明舒的身体沉入水中,双目紧闭不省人事。叶梁加快速度,将人牢牢托在臂弯,一寸寸向人群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叶梁体力不支,冰冷的水穿透每一寸皮肤,手臂早已麻木,却始终不敢松懈半分。
好在村长及时赶到将两人救下,这才避免了悲剧发生。
确保无人落下,村民们加快动作,赶在下一次涨水时抵达山神庙。
“阿爹!”等候许久的叶云初瞧见熟悉的身影,再顾不上其他,一把冲过去紧紧抱住那人。
“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平日里,叶云初总是端着个小大人的架势,连走路都学着父亲负手而行的模样,村里人常打趣说:“这孩子怕是生来就忘了带孩童心性,七岁年纪却有着七十岁的沉稳。”
可此刻,这个素来从容的小少年却死死攥着叶梁的衣摆不肯松手,仿佛松开了他就会再次离他而去。
叶云初哭得撕心裂肺。
泪水在稚嫩的脸上纵横,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着,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无助和劫后余生的喜悦。
叶梁愣怔一瞬,眼底化开温柔。他抬手轻轻拍了下叶云初湿透的后背,柔声安慰:“无事了云初,阿爹这不是好好的。”
山神庙建的不算太高,却恰好凌驾于洪水肆虐的水位之上,短暂躲避已然绰绰有余。
除这对父子外,其余村民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脸上满是羞愧。
最终谁也没有开口。
就连村长也只是默默退到角落,趁旁人不注意,从供台上偷偷拿了根香蕉喂奚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
“舒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唬阿娘!”
姜氏焦急的声音打破寂静。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被叶梁救助的明舒此刻半倚红柱边,脸上长满密密麻麻的红疹,呼吸急促。
叶梁瞳孔骤缩,疾步上前为她诊脉。
明舒眼眸微张,视线模糊,只觉难受得紧。
“叶神医,我们家舒儿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句话啊!”姜氏忍不住催促道。
叶梁眉头紧锁,先是伸手探了探明舒的额头,又拽开她的衣襟。果然连脖子上都是红疹。
姜氏见状,顿时一把推开叶梁,“叶梁,你这是作何!”
叶梁跌倒在地,顾不上解释,面色沉重道:“这是瘟疫。”
“什么?!”
众人一惊,纷纷避开明舒。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挤在神像后面。
就连姜氏也不例外。
唯一没躲的,便只有叶梁和叶云初这对父子了。
村长:“老叶,这当真是瘟疫?”
“没错。”叶梁缓缓起身,后退几步,脸上疲惫不堪,“昨夜那场暴雨将畜栏冲垮,死鸡死鸭都泡在水里,明舒这丫头命不好,浸了太久,所以才染上了瘟疫。”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接触了那浑水,是不是意味着,我们都有可能得瘟疫?”
叶梁抿抿唇,不置可否。
村民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唯有稍稍明事理的村长站出来道:“可有医治的办法?”
“有。”
希望被点燃。
“只是——”叶梁话锋一转,“我的草药尚在家中,只怕早就被洪水冲走了。”
希望被扑灭。
就在绝望之际,昏迷的明舒强撑着眼皮,缓缓开口,声音气若游丝:“阿爹阿娘……”
明家夫妇闭眼装死,根本不敢吱声。
方才的对话全被明舒听到了,她勾起唇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叶伯伯,我是不是要死了……”
叶梁咬紧牙关,不知该如何作答。
明舒苦笑出声,嗓音嘶哑不堪,“你们从前待舒儿极好,是这世上最好的阿爹阿娘。”
“如若、如若没有阿煜的话,咳咳咳。”明舒猛然干咳几声,身体仿佛到了极限,“死了也好,反正我早已不是你们的女儿了……”
她双目紧闭,旁若无人。
像是说给明家夫妇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庙堂寂静无比。
所有人沉默着一言不发。
明舒的这番话打动不了她所爱之人,却打动了唯一能理解她的叶云初。
自古以来,男子地位便重于女子,明家夫妇更是如此。
他们一心盼子,从前膝下无儿时,对明舒这个女儿尚能稍加眷顾。而今得了阿煜,明舒在这家中,便再难寻得立足之地了。
叶云初同明舒年纪相仿。相比之下,叶云初过于成熟,明舒过于沉默。
孩童的烦恼心事,在大人们眼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玩笑,唯有面对叶云初时,明舒才能敞开心扉,将那些无处诉说的心事娓娓道来。
叶云初甚至比她的父母还要了解她。
时至今日,他第一次直白的发现,明舒的处境远比她所言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