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儿——”
姜氏突然从人群中冲过来,一把将奄奄一息的明舒抱在怀里,哪里还管得上什么瘟疫。
明父想拦都拦不住。
“舒儿,你怎么能说胡话!”姜氏哭得泪流满面。是她的错,是她从未考虑过女儿的感受,这些压抑的情绪堆积起来,竟逼得她连命都不想要了。
“你是阿娘的孩子,阿娘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所有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有的与之共情,有的则是惊恐不安。
害怕明舒的厄运也会降临在他们身上。
崔氏轻轻放下明舒,直接朝叶梁跪了下来,“叶神医,我求你救救舒儿!她还那么小,不能就这样死去啊……我给你磕头了!”
叶梁凝着妇人,倒也没上赶着过去搀扶,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嫂子,我若能救只怕是第一个冲过去救的,当下连个草叶子都捞不着……罢了,趁着洪水未上涨,我去山神庙附近看看,有没有能医治舒儿的草药。”
众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这场洪水是南溪村建村以来遭遇的首场天灾,但瘟疫却并非头一遭。记得早年间,曾有个得瘟疫的外乡人贸然闯入村中,随即引发了一场大疫,叶梁的妻子,便是在那场瘟疫中走的。
后来,叶梁找出了能医治瘟疫的办法,时时将草药备在家中,为的就是不让悲剧重现。只是这次,他低估了天灾洪水。
眼瞧着叶梁要离开,叶云初焦急万分,紧紧拽着他湿漉漉的衣摆不肯松手。
“阿爹,你别走……”
叶梁回过头,眼下的乌青衬得他格外疲惫。面对叶云初,他耐心十足,“云初乖,安心待在这里,阿爹马上就回来。”
叶云初缓缓松开手。
临走前,叶梁叮嘱道:“大伙儿尽量站得分散些,若出现发热或红疹,定要隔绝开来。”
叶梁走后,缩在暗处一言不发的哑巴们再也按耐不住,直到有一人跳出来要求把明舒这个瘟疫的“罪魁祸首”扔出去,其余人蠢蠢欲动,也跟着附和。
为人母的姜氏哪会舍得,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额头都要磕破了。
明父也不忍她们母女二人受苦,同姜氏一起跪在地上,承诺他们一定会躲得远远的,定不会牵连旁人。
从未沾过水的小阿煜又转交给了叶云初照顾。
他们这样实在是可怜,有孩子的人户更是见不得,心头一软也帮着说话,好在山神庙足够大。
最终,众人将他们谴到一处有些脏乱的小角落,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人性的微光,在这一刻彻底泯灭。
·
山路泥泞湿滑,叶梁每一步都走得极慢,靴子深陷在松软的泥土里,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不得不扶着身旁的树干,一边用木棍拨开横生的荆棘,一边警惕地环视四周。
雨水将山道冲刷得沟壑纵横,疯长的杂草倒在泥土中,凌乱不堪。
那些平日里熟悉的路径,此刻都被肆意蔓延的藤蔓和倒下的树枝遮蔽,仿佛整座山都在抗拒着他的前行。
突然,叶梁脚底一滑,整个人朝后倒去。
身体来不及做出反应。耳边风声呼啸,大雨淅沥,碎石随着他的跌落哗啦啦地滚下山坡。
叶梁只觉天旋地转,疼得他双眼发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叶梁的后背直直撞上树干,险些疼昏过去。
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叶梁紧咬舌尖努力让自己清醒。然而就在这时,沾满泥土的手边突然有一株褐色的草吸引了他的注意。
叶梁狼狈地趴在地上,颤抖着手将那株草药薅出来。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应该就是黄芩。
叶梁心中大喜。
能在此地找到黄芩,那就说明附近或许还有别的草药。
他刚想站起身,腿却像灌了铅一般,稍微一动就能要人半条命。
冷汗和雨水融合在一起,黏在每一寸皮肤上。叶梁挪动身子,一点点向上攀爬。
他的动作极为艰难,每挪动一寸都像是耗尽全身力气,双腿无力拖行,身上泥泞不堪,血水混杂泥土,融为暗红色污渍。
天色渐晚,待在山神庙中的村民却始终等不来叶梁的消息,虽有些担心,但更多的是恐惧。
南溪村可就只出了这么一个神医!
若神医出了什么事,而他们自己又不幸染上瘟疫,这可找谁医治?只怕是等死。
叶云初每一刻都等得心急如焚。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紧闭的庙门外,雨声似乎没方才那样激烈了。
叶云初沉默地盯着大门好一会儿,稚嫩的小脸没有任何表情。他攥紧拳头,猛地推开门冲进雨幕。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叶云初小小的身影便已经消失不见。
刚把奶娃娃哄睡过去的村长冷漠地看向那扇敞开的大门,眼神晦暗。
另一边,叶云初不知找了多久,山中依旧毫无半个人影。
他走得急,路上摔了很多次,每次摔倒都咬牙站起来,眼眶蓄满泪水,却倔强得不让它掉落。
单薄的身躯走起路来摇摇欲坠,突然,他垂头盯着地面,瞳孔骤缩。
泥泞的地面上,几道深深的抓痕狰狞可怖,杂草间,斑驳的血迹若隐若现。
此处不常有猛兽出没,血迹甚至还未完全干涸。
所以这血……
叶云初脸色发白,不敢细想,只得加快脚步,顺着痕迹找下去。
终于,他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前找到了叶梁的身影。
“阿爹!”叶云初慌忙跑过去。叶梁状态不太好,虚弱地靠在树前,麻衣被血染了大片红色,尽管如此,他的手依旧紧紧攥住那几株草药。
见到叶云初,叶梁第一反应便是担心,“云初,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庙里么?”
叶云初委屈极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阿爹,你迟迟未归,我担心你。”
说音刚落,他的目光忽然凝滞到叶梁的双腿,声音陡然发颤,“阿爹,你的腿……”
“阿爹的腿现在无法走路了,你把这些草药带回去,快些让明舒服下。”
叶梁将草药放到叶云初手中,叶云初连连摇头,哽咽道:“阿爹我不走,我要带你一起走!”
“云初太小了,还没有长大。”叶梁为他擦去脸上的雨水,“你回去了,就可以找人帮忙救阿爹了。”
叶云初挣扎着,最终还是妥协,“好,阿爹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半炷香后,叶云初手捧草药风风火火闯进山神庙,率先将草药交给明家夫妇,这才得了空子将叶梁被困一事告诉众人。
叶梁行医济世多年,向来分文不取,此刻危难之际,本以为会有人挺身相助。岂料众人竟都噤若寒蝉,一个个垂首默立,恍若未闻。
叶云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村长伯伯,求您,救救我阿爹吧!”他看向村长,恳求道。
村长无动于衷,仿佛从没听到一般。
叶云初踉跄后退,目光在街坊邻居熟悉的脸上来回游移,那些朝夕相处的和善面容此刻竟如覆假面,令他遍体生寒。
“你们可知,若我阿爹不能平安归来,你们这些人患上瘟疫,将无人再能医治!”
叶云初气愤吼完,那些在水里浸久了的人按耐不住了,直接跳出来道:“叶神医出事我们岂能置之不理,该是我们报恩的时候了!”
最后,村长选了两名稍微健壮点的男丁,跟着叶云初前往叶梁所困之地。
一路上,除了回答他们嚷嚷着何时才能到这个问题外,叶云初并未再说多余的话,显然对这些人还有怨气。
直到找到叶梁,发现他已陷入昏迷,两人这才着急忙慌将人架起来。
再次返回寺庙,叶梁伤口感染引发高热,幸而身上没有红疹,只是一场普通的感冒,众人提着的心这才得以安稳放下。
叶梁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刚入春的天气还有些凉,叶云初一时半会找不到干柴,只能将供台上的蜡烛取下来摆在叶梁身旁。
活像要把人送走似的。
这一晚,众人过得都很艰苦。
没有被褥,衣裳潮湿,庙门关不严实,中间总能留点缝儿出来,凉风便会钻进里面,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
然而他们为了取暖千方百计。
有人拽下庙堂上的红绸裹在自己身上,有的将蒲团拆下来重新编织成一张小毯盖在身上,更有人赤手空拳打了套不知何名的拳法,热得满头大汗才停手。
只是这方法似乎一点用处都没有。
到了第二天,叶梁悠悠转醒,入眼的便是小崽子趴在他身上睡熟的样子。
他试着动了下腿,钻心入骨的痛瞬间袭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叶云初被他的动作惊醒,慌忙起身,担心问道:“阿爹,你终于醒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爹无事,莫要担心。”
话音一落,有人突然惊呼,“明哥明嫂,你们的脸……”
顺着他的声音望去,只见另一个角落处,紧紧抱着明舒的姜氏和明父脸上布满红疹。
两人无力靠在墙上,双目紧闭,瘟疫不知何时得来的,他们却愣是一声不吭,就这么安安静静和女儿独处在一起,仿佛这便是最后的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