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喧哗鼎沸,丝竹乐声伴着清风流转,几位子弟方才试才试艺完毕,正值宴席最热闹之时。
萧令容却静静坐在帘后,指尖不动声色地拨弄着茶盏边缘那枚银杏叶形的茶托,面上淡淡,心中却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她向来不喜热闹,今日这场宴会虽是她亲自筹办,但每一个细节,从邀谁、布景、题诗、座次,到她应露出几分笑意、该看谁几眼,全是策略,是博弈,是斟酌。
没有一刻,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
她终于低头,轻声开口:“太吵了。”
谢临抬眸,眼神沉静如水,看着她没有说话。
萧令容的手指慢慢扣上他轮椅的扶手:“我有些头疼,想出去透透气。”
这是借口。谢临当然知道。
可他只是点点头,没有多问。
她一向骄纵,却从不无理;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撕下圣旨,能逼着朝堂上百官噤声,却从未为自己任性一次。
今日这句“头疼”,却像是一场小小的溃堤。
“陪我出去走走?”她问。
谢临顿了顿,道:“好。”
她没有叫侍从,也不让宫人尾随,亲手推着谢临从高台绕下。
两人从后门沿着长廊出了园。
阳光穿过树影落在石板路上,光斑点点,如碎金浮动。春风中带着几分酥软,夹着临水岸边桃花的气息。
身后宴席的乐声还在遥遥传来,却仿佛远得隔了一重山水。
“他们吵得我头疼。”萧令容又重复了一遍。
谢临没问“谁”,他知道她说的是台下那些子弟,是那些暗藏心机的官家之子,是被京中风向、家族利益推着往前走的年轻人。
“你若烦,不必理他们。”谢临的声音低哑,不紧不慢,“你不想选,可以不选。”
“可你知道我不能。”萧令容轻轻一笑,语气里没有委屈,只有认命的洒然:“我不是想选,我是想让他们知道——我可以选。”
她推着谢临一路往后园走。
这里是公主府最偏静的一角,三年前她按谢临的喜好命人种下了整片香樟与青竹,建了一座竹亭,如今正好郁郁葱葱,隔绝尘嚣。
谢临在竹亭前被她推停,远处水声潺潺,竹影婆娑。
她松开轮椅,自己先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抱着膝,仰起头看天。
天是极蓝的春色,没有一丝云,仿佛一碗倒扣的青瓷。
谢临沉默地看着她半晌,低声说:“你累了。”
萧令容“嗯”了一声。
“今天,像不像皇上登基前那个冬天?”
她没说话。
那年冬天,萧庭刚刚夺下监国权,她被立为明昭公主,谢家依旧是不得言名的旧臣,谢临病得正重,却一夜之间写出一篇奏折,为萧庭夺下了吏部调令,反压皇太后和皇后一步。
也是那一天,她站在庭前,望着满宫积雪,第一次想——要是谢临不是谢临就好了。
不是谢家人,不是冤骨之后,不是她皇兄的左膀右臂。
“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最怕别人说我‘可惜了’?”萧令容忽然轻声开口。
谢临侧首看她。
“我母妃是妃,不是后;我是女,不是男;我不是太子,也不是皇后亲生的公主。我做什么,总有人说——‘可惜了’。”
“后来我不怕了,因为我知道,我想做的事,我自己争,也争得来。”她低下头,声音却一点点变得轻,“可我不想……连你,也是‘可惜了’。”
“谢临,”她看向他,眼睛里有春水一样的光,“我知道你活着很累,活得很辛苦。你这么多年,替你父亲、替你谢家、替我兄长、替天下苍生都算过账,只有你自己——你自己想要什么?”
谢临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
她却忽然站起来,俯身抱住了他。
她抱得很紧,像是抱着他,也像是抱着她自己。
“我不是来逼你的。”她轻声说,“只是今日太热闹,我想和你清清静静待一会。”
“我们也曾这么坐过的,在你家那座旧宅的后院,靠着梨树,你教我下棋。你说我性子急,定不会有大局。”
“可你说,你愿意为我守住局。”
谢临眼睫颤了颤。
他记得。
那是他们最年少的时候,他还是谢家的嫡子,她还是年幼的公主。春风吹过梨花满地,她坐在棋盘前皱眉苦思,他就安安静静地靠着窗,嘴角含笑,等她落子。
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却拥有整场春日。
萧令容松开他,弯身坐在他面前,双手撑住轮椅两侧,忽而轻声问他:
“谢临,你会后悔吗?”
谢临喉结滚动,低声:“什么?”
“后悔我喜欢你。”她轻轻笑了,“后悔我早该放下你,不该让你在我这里又耽搁了这么多年。”
谢临闭上眼,许久才开口:
“令容。”
“我没有一天后悔你喜欢我。”
他说这话时,嗓音极低,近乎颤抖。
风吹过竹叶,碎影落在他病白的脸上,他的指节轻轻蜷在轮椅扶手上,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伸手去握住她。
他不能。
他明白,她也明白。
所以她没有追问下去,只轻轻将头靠在他膝头。
“再待一会吧,”她轻声说,“春日宴还未散,但我只想坐在这里。就我们两个。”
谢临垂眸望着她,指尖终于缓缓落在她发顶,隔着金钗银簪,像是触到一片春风,也触到她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而远处春日宴中,丝竹又再起,一曲《踏雪寻春》悠扬而来,仿佛从尘世另一头吹到他们脚边,却再也吹不动这竹亭里两人的沉静。
竹影轻晃,风色微缓。亭中静得几乎能听见风穿过指缝的声音。
谢临没有动。
他还能听见她的呼吸,贴在他膝边,温热柔软。他甚至有种错觉,自己若再不说话,就真的会一声不吭地陪她坐一辈子,一直到她起身,选一个驸马,嫁作他人妇。
他本可以忍的。
谢临这些年,一直都很能忍。
从谢家覆灭的那一日开始,他便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
可今时今日,她就在身边,像从前一样,坐在他腿侧,软声问他一句“你会后悔吗”,而他若还不说……便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终于还是低下头,嗓音低沉得像石落深潭。
“阿容。”
萧令容没有应。
她似乎靠着他睡着了,眼睫垂着,侧脸贴着他膝边,发梢被风轻轻扬起。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她一下睁开眼。
谢临没看她,仍是望着亭外那一池春水,语调极轻,像是说给自己听:“御医瞒不过你,也瞒不过我。”
“这些年我一直忍着,舍不得吃药,怕伤身,又撑着不断调理,怕病势再快一点,连你嫁人都撑不到……可现在这身子,我知道的。”
“比你想象的还要快些。”
萧令容倏地坐直身子:“别说了。”
谢临却抬手按住她的指,声音反倒越发平静了:“我不说,你也知道,不是吗?”
“阿容,”他终于转头看她,眼底尽是风霜之后的倔强,“我这一生,什么都能忍。”
“可这件事,我不想忍。”
“我知道你是公主,你要嫁人,要立驸马,要传明昭的名号给世人看。”他语气缓下来,仿佛下定了极大决心,“你选谁都可以。可能不能等我死了再选。”
“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他一字一顿,像是要把心口那团压抑了多年的执念说出来,“不是我,也不要是旁人。”
风忽然停了。
萧令容看着他,良久,轻轻吐出一句话:“你以前从不求我。”
谢临垂眼笑了:“我求过,小时候。”
“你不记得了。”
“你摔了琉璃盏,吓哭了,我就说——‘你别哭了,我替你挨罚,好不好?’”
“你说好。”
“我就真跪了一个时辰。”
“后来你还给我送了个酥糖,说你不哭了。”
萧令容听着听着,眼圈渐渐红了。
她记得。
只是她那时候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那一跪代表什么。
如今她知道了。
“所以现在你也想求我?”她声音轻得像风,“求我等你死了再嫁?”
谢临没说话,只点头。
那点头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如千钧落地。
他竟也会怕。怕她转身就走,怕她冷笑一句“你太自私了”,怕她说:“谢临,我不能为你等。”
可萧令容没有。
她只是站了起来。
站得笔直如她母妃宸妃生前教她的一样,立如松柏,不动不摇。
她走到亭外,背对着他。
良久才低声问:“那你会记得我吗?”
“若有来生。”
谢临嗓子干涩得发紧:“我记得你,阿容。”
她笑了,转过身来时,脸上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眉眼,却不知为何,眼角濡湿,像是刚刚下了一场小雨。
“好啊,谢临。”她一字一顿道:“我答应你。”
“我不嫁。”
“只要你活着一天,我不选别人。”
“可你要记得我说的。”她盯着他,眼神锋锐得如同霜雪,“你若死了,我就要立刻选人,我要办得比今日更热闹。”
“我要让所有人都来看一看,明昭公主嫁的是谁——不是谢临。”
“我要让所有人都替你遗憾一辈子。”
谢临望着她,眼里忽而笑了。
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心甘情愿。
“好。”他说。
“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
她却走近了些,忽然伸手,拂掉他鬓边一缕乱发,低声道:“我不罚你。”
“你已经活得够苦了。”
“你欠谢家的,已经还清了。”
“你欠我的,只剩一点点。”
“我留着,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