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血

    春日宴散时,暮色已沉。

    宫中灯火初上,远远望去,宛如星海洒落。

    萧庭坐在御书房中,没有召侍从,只静静地等着。案几上还摊着各家子弟的名册,那些人今日都来过,谈笑风生,或才气斐然,或仪表不凡,朝中的权贵、将门、勋旧、公侯之后……萧庭不信她一个都没看进去,一个都不想选。

    门外脚步轻响。

    他抬头,果然是她来了。

    “皇兄。”萧令容穿着一袭烟青色披风,裙摆在脚踝处荡起极轻的水纹,眼尾还带着宴席未褪的妆色,光影下却显出一点倦意。

    萧庭挥退了左右:“坐吧。”

    萧令容没多话,径自落座,手指轻扣膝上衣襟,迟迟没有开口,仿佛在斟酌什么。

    片刻后,萧庭看她一眼:“今日宴席如何?”

    “还行。”

    “‘还行’?我看你赏脸谈话的倒不少。有没有上心的,我给你下旨赐婚。”

    “是。”她轻应,“不过都差点意思。”

    “哪方面差?”

    “太顺。”

    “……你倒真敢说。”

    萧庭忍笑摇头,随手拿起一卷折子:“今日连齐国公世子都被你晾在一边了,他母亲方才让人来问话,我都不知怎么回她。”

    “替我道歉。”萧令容往后靠了靠,靠在椅子上,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这世上对她上心的人不多,萧庭算一个。

    “理由?”

    “他今日说‘来日若能为公主分忧,是沈某一生幸事’,皇兄你说,这是不是话本里抄的?”

    萧庭失笑:“那是客套。”

    “我不要客套。”她抬眼看他,“我这人,太不好伺候了。皇兄又何必给他们难题?”

    萧庭将折子放下,终于正色:“阿容,你该嫁人了。”

    她看着他,不言语。

    “谢临不能陪你一辈子。”他语气缓下来,“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她点头,声音出奇地平静,“所以我答应他,不嫁人。”

    萧庭神情一滞:“……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嫁人。”她顿了顿,“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不嫁。”

    萧庭蹙眉:“他求你的?”

    “是。”她点头,“他说,他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但他不想看着我选别人做驸马。”

    萧庭冷笑了一声:“他倒自私。”

    “我也自私。”她垂眼,语气淡淡,“我舍不得他不高兴。”

    御书房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烛火映着她的侧脸,映着她发间那一支素银钗子,毫无宫中公主的奢华,却偏偏胜过珠翠堆金。

    萧庭沉声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别人会怎么说你?”

    “说我心有所属?”她勾起唇角,“说我为一个病重之人孤老一生?”

    “他们说得对。”她顿了顿,“但他们管不着。”

    “更何况,本也没多长时间了。”她手指缠着发间的流苏,动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就算任性一次,又能有多久。”

    萧庭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像极了宸妃,不仅是样貌,还有性格。

    那样骄傲、固执,不计后果,不肯服软。

    当年宸妃为了父兄声誉,甘愿在宫中自戕,死的壮烈,但到头来也只是先帝薄情,还不是将他和令容放逐。他恨她这样,也佩服她。现在看着萧令容,他又爱又恨。

    “你知不知道,”他低声道,“谢临是为了你才一直拖着这条命的。”

    “我知道。”她垂下头,声音里微微一颤,“所以我才不敢嫁人,他能活着不好么。”

    “若他撑不住了,哪怕我一句‘我有驸马人选了’,他都能自己没声没响的死了。”

    “我怕啊。”她眼圈红了,“我怕他连活下来的执念都没有了。”

    萧庭倏地站起身,背过身去。

    他也怕。

    怕她是真的愿意陪谢临走到底。

    怕谢临死了,她连自己都不要了。

    沉默良久,他低声问:“你就不能为自己想一想吗?”

    “这世上最为自己的人,就是我。”她轻声说,“我要他活下去,这是我最想的事。”

    萧庭喉结动了动,哑声道:“他若真不在了呢?”

    萧令容抬眼望着他,眼神一寸寸冷下来:“那我就听皇兄安排。”

    “你让我嫁谁,我都不说一个‘不’字。”

    “只要你能下得了这个命令。”

    萧庭闭了闭眼,良久,疲惫地坐下,揉了揉眉心。

    “罢了。”他低声道,“随你。”

    “但我警告你,他若死了——”

    “——你也得活着。”

    “哪怕笑着送亲,送自己。”

    萧令容笑了,低低应了一声:“好。”

    灯火映着兄妹二人沉默对坐,一盏茶凉透。

    夜色更深,春寒入骨。

    而他们都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了。

    四月初六,正是春日宴后的第三日。

    天已转暖,梅尽桃开,京城街巷里熙攘如旧。

    可公主府里,却冷得出奇。谢临又被萧令容强留在了公主府。

    谢临近几日本是静养,春日宴那夜也不过随她走了几步,回去后便歇下了,并未言及不适。可到了次日,太医再来望诊时,却发现他舌苔偏灰,脉象沉滞,唇边泛白,整个人恍惚昏倦。

    又过了一夜,便忽然咳出了血。

    那血是淤血,带着锈铁般的颜色,腥气扑鼻。他垂着头坐在软榻上,白衣染红,身形颓然,唇上却仍挂着一丝淡淡的笑。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极静,仿佛早就料到了。

    可一旁的太医却被吓得面色发白,连连下跪:“公、公主,这已非药石所能为,需早作打算——”

    萧令容将他生生打断了:“什么叫‘早作打算’?”

    她声音极轻,可眼神锋利,像是要在这太医身上剜出什么血来。

    “谢临若真死了,我第一个埋你。”

    那太医吓得脸色发青,连连磕头:“殿下息怒……臣绝无此意,实在是……实在是……”

    萧令容不再听他解释。

    她转身走到谢临身边,蹲下来,握住他冰冷的手。

    他抬眼看她,眼里带了点歉意,又像是无奈。

    “对不起,”他轻声道,“没挺住。”

    萧令容摇头,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却只是抱紧了他。

    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意识到,他的骨头瘦得像柴枝,脊背下塌,肩胛突兀,手指微颤,仿佛已经耗尽了力气。

    “再撑一撑。”她声音低哑,“再撑一撑,好不好?”

    谢临笑了笑:“我撑着,不走。”

    “可我若死,也只能死在你前头。”

    她一怔,接着就是眼眶泛红:“你敢。”

    他像听不见似的,靠着她坐了好一会儿,缓缓闭上眼。

    那一夜,他烧得厉害。

    京中最好的太医几乎都到了,药汤一碗接一碗送进去,熬夜诊治。萧庭闻讯也赶来了,一进门便见她亲自守在床前,衣不解带,眼下青黑明显,眉头却一直紧紧锁着,一刻未松。

    “他咳得厉害。”萧令容不看他,只低声道,“我怕撑不过今晚。”

    萧庭望着床上那人,心里一沉。

    谢临素来寡欲自律,这些年又不问外事,病久体衰,若真熬不过……

    “我请了楚元堂的徐大夫。”他说,“他专治虚损顽疾,人已到了城外,正快马赶来。”

    萧令容点头:“多谢皇兄。”

    她声音极轻,眼神却像死水里含着火。

    萧庭看着她,忽然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

    夜更深时,谢临忽然醒了。

    他睁开眼,看见她正俯身替他擦额角汗水。那动作轻柔而熟稔,像是无数个日夜重复过一样。

    “令容。”

    她立即俯身:“我在。”

    他目光有些涣散,但神情却极认真:“若我……真的不行了,莫再等我。”

    她摇头,嘴角微颤:“不许说。”

    “你要记得你说过什么。”他执起她的手,手指仍旧冰凉,“我不在了,也不能没人护你。”

    她咬牙看着他:“我可以护我自己。”

    “可你会难过。”他叹息,“我舍不得你难过。”

    她抬手捂住他唇:“别说话了,喘一口气都费力,你还逞什么强。”

    谢临苦笑了一声:“我怕我不说,就来不及说了。”

    萧令容终于忍不住,眼泪一颗颗滑落:“我不准你走。”

    “哪怕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怀里。”

    谢临静静地看着她,缓缓闭上眼,点了点头。

    天亮时,徐大夫终于赶到。

    他诊了脉,神情凝重,却终究留下一句话:“还不是无救之症。”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打在萧令容心头,让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临仍旧昏沉,退烧后人虽清醒些,但已不能多话,只靠药汤吊着精神。

    萧令容日日守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京中传言四起,有人说明昭公主身心俱疲,有人说她不再议婚,专为谢氏旧人守孝,也有人冷笑说谢谋士病入膏肓,怕是撑不过月余。

    可所有言语,到她面前都失了力。

    她从不回应,也从不辩驳。

    她只在谢临床前,替他把过长的被子理好,倒一碗又一碗药汤,亲自试温后喂到他唇边。

    她只轻声说:“谢临,你听话,再活一活,好不好。”

    “你不许死,你若死了,我便……也无心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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