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反常,宫里雪落了一夜,晨光初照,满院皆白。
御花园内姹紫嫣红,花香袭人。高贵妃特意遣人剪了几枝新鲜的送入后宫,却在半道上被转给了中宫。
皇后淡淡扫了一眼,道:“高贵妃近来倒是殷勤。”
宫女低头不语。
皇后不再理会,只命人将鲜花插入净瓶,然后吩咐:“备轿,我要去趟乾元殿。”
她素来不爱掺和政务,鲜少入乾元殿。这一回前往,倒是让不少人看得一惊,都在暗地里猜测是不是要有什么大动作。
轿子停在乾元殿外。
皇后稳步走下,穿着素色团凤纹袍,钗环简单,神情却端雅稳重。一眼望去,便知道这才是宫中真正的女主。
“娘娘。”太监屈膝行礼。
“圣上呢?”
“圣上正在殿中,方才召散户部与兵部诸臣,现下正清闲得很。”
皇后颔首:“那便请通传一声,就说本宫想与他说些家事。”
御书房内,萧庭正在批阅兵部月呈,眉心紧蹙,未曾察觉到一丝雪意将窗棂染白。
这雪来的很反常,明明已经是五月,天空却仍然飘雪。京城中甚至已经隐隐有了上天降罪的说法在暗地里流传。
“皇后娘娘求见。”
他略一怔,抬眸望去。
片刻后才点头:“请进。”
皇后步履从容地踏入书房,待屏风之后无人,她才露出几分真正的情绪。
“陛下这几日,可曾歇过一晚整觉?”
萧庭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皇后坐下,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语调温缓:“臣妾听说,昨日您强定永嘉郡主远嫁之事,令容大怒。”
“她骄纵些,爱争强好胜些,可到底是您的亲妹妹。如今您坐了这天下,难道就不能容她一次?”
萧庭握着笔的手微紧,半晌才低声道:“她若只是妹妹,我自然宠她。可她不是——她是长公主。更何况,那是我的亲妹妹,你要我如何眼睁睁看着她和亲匈奴,此生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一次”
“我若容她一次,满朝都要看着我再容第二次。”
“她不能随心。”
皇后微微颔首:“可臣妾却以为,她这一次,未必是任性。”
“她已过及笄,又历风霜。不是无知的小姑娘。”
“她说不嫁旁人,也不是图什么情情爱爱,而是看得清将来——若她不能掌权,那便只会沦为笼中雀。”
这番话说得不轻,却颇有几分击中萧庭。
他手下笔锋一滞,停了半晌才道:“可她说不嫁旁人,却又不能嫁谢临。”
“他身子撑不过今年,这不是明摆着的。”
“我如何眼睁睁看她守寡?”
“谢临死得太快,令容不甘心,难道要她带着不甘走完一生?”
皇后笑了一声,温温和和地道:“臣妾倒有个法子。”
“既然她就是不肯嫁别人,那便成全她这一回。”
“谢临死后,她是长公主,身份尊崇,再不嫁人,也无不可。”
“若是寂寞,大可养几个少年郎在府中——美貌、温顺、听话便好。”
“既能保她心意,又不至于失了朝廷颜面。”
她语气温柔,笑意婉婉:“何况谢家如今并无实权,谢临一死,谢家余线自断。”
“到时候,那些盯着的人也没了念想。”
萧庭没说话。
他坐在那儿,手指一下一下轻扣着桌案。
沉默许久,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以前……是不是也怨过我?”
皇后一怔。
“你也出自高门,年少才貌,嫁给我时我还只是皇子,连登基都还未有指望。”
“我母妃自戕,我又被贬,兄弟远谪,后宫各方窥视,我只靠你一人。”
“那时候你可曾想过——若我倒了,你这辈子,便是守寡收场?”
皇后垂下眼帘,轻声道:“怨过,自然怨过。”
“可臣妾也知,若非赌这一局,我连有人怨的机会都没有。”
“谢临活不了太久,正好让令容赌一场。”
“赢了,她得他。”
“输了,她得权。”
“左右都是她的局。”
萧庭不说话了。
他目光定定的落在皇后的脸上。
她眉眼温婉,像极了多年前在西北城头、寒风中望着他、一言不发陪着他的模样。
良久,他闭了闭眼,低声道:“朕再想一想。”
皇后起身,施了一礼:“那臣妾便不打扰了。”
她走后,雪落得更急了。
萧庭坐在空荡的书房中,良久,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倒也不是不能试试。”
“只不过——”他盯着窗外雪白一片,“谢临那人,是否撑得过这一局,还未可知。”
承平二年,五月末。
春日宴的余波未歇,宫中却已起了别样的风。
殿中,萧庭一夜未眠。
朝堂上的风向在慢慢转变。自从宗室女子被定为和亲人选之后,那些原本满心期待长公主远嫁的老臣便收了声,但也有人暗地里说,陛下其实是动了恻隐之心,不舍得把亲妹妹送到苦寒之地。
这话传到皇后耳中,她只笑了一声,半真半假地道:“若真不舍,又何苦强定宗室女?”
可萧庭却听得心中一震。他向来自认心如铁石,登基这两年,每一道旨意下得都不曾动摇过。
唯有这一次,迟迟未能落笔。
他这些日子频频召见西北旧将,又密令人暗查西北军与长公主的府中布置。
连谢临,宫中都已经有人提议——赐婚、授爵,甚至让他以“驸马监军”的身份暂代一方兵权,镇住那一票或许还未甘心的老兵。
萧庭没拦下这些议论,只是也没点头。
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动摇了。
偏偏,就在这一丝迟来的动摇里,谢临的身子,先倒了。
那日傍晚,雪停初霁,天光明亮得像是要好起来的预兆。
长公主府的回廊下,谢临正在晒太阳。他靠着廊柱坐着,面色有些苍白,眼睫因发热而微微颤着。
萧令容正在陪他读兵录。
“这段布防,不如前些年你让我写的那一篇。”她指着一行字,眼神锋锐。
谢临懒洋洋一笑,想接话,却忽然伸手捂住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血溅在雪白的梅花上,鲜艳而猝不及防。
萧令容惊得整个人僵住。
“去叫太医——快!!”
太医院中,当值的李太医匆匆赶到。
一番诊脉之后,他神色凝重:“……或许是回光返照。”
萧令容面无表情:“你说清楚。”
李太医低头:“他这几年靠药强撑,本就元气大损,如今咳血,是五脏俱焚,已至极限。”
“最多……不过一月。”
萧庭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夜深三更。
他坐在榻边,看着那一封还未开始动笔的赐婚旨意,良久未动。
皇后从后殿来时,他还在出神。
“谢临……恐怕是等不到了。”
他说这话时,嗓音低哑,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皇后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良久方道:“陛下,如今已经不是两年前了。”
“你若后悔,不妨将错补全。”
长公主府中,萧令容一夜未眠。
谢临陷入昏迷,烧得昏天黑地,唇边一直泛着血痕。
她坐在床前,手中紧紧攥着一包药。
那是太医院早年废弃不用的“回阳九转散”,药性霸烈,一旦下药,便是孤注一掷。
李太医跪在一旁,连声苦劝:“殿下,此药极烈,原是军中行将就木之人临战前服用,不可久服,亦不可反复用。”
“谢公子之体,如今根本承不住。”
萧令容手指微颤,低声问:“可若不服呢?”
“……三日之内,便会咳血不止,沉疴不醒。”
她低头看了谢临一眼。
那双曾经冷冽清明的眼,如今紧闭着,睫毛微颤,唇色泛白,呼吸浅而杂乱。
她忽然笑了一下,声音淡淡的:
“太医说,他活不过一个月。”
“可我不要他只活一个月。”
“我要他……撑到我想好办法,撑到我能护住他。”
她撕开了那包药粉,亲手倒入他唇中,用自己口中含着的温水,将那药一点点渡入他口中。
谢临没有醒,也没有挣扎。
只在药下咽时,眉间微微动了动,像是疼极了。
第二日,谢临烧退了,竟是睁开眼醒了过来。
太医们皆惊:“这药……竟真有效?”
萧令容什么也没说,只挥退众人,自己坐在床边看他。
谢临醒得迷迷糊糊,见她守在床边,挣扎着想起身,被她一把按住。
“别动。”她低声说。
谢临咳了两声,声音低哑至极:“……我是不是快死了?”
萧令容没说话。
他却笑了,苦涩极了:“我自己……能感觉到。”
“这副身子啊……连你都抱不动了吧?”
“你瘦了太多。”
她忽然红了眼圈,咬着牙道:“谢临,你给我听好。”
“就算只剩十天、五天、一天,你也得撑住。”
“你若死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所以,不许死。”
谢临望着她,良久,缓缓抬手,拂过她眼角的泪痕。
“好。”
“我不死。”
“除非你亲口说……你不等我了。”
这一夜,谢临重新活了过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借命续命,回光暂明。
只要那药效一过——
就是山河俱寂。